第68章 門縫裏的辣條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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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書閣內,萬籟俱寂,唯有書頁翻動的微弱沙沙聲,和遠處書吏們壓低了嗓音的交談。
    空氣中彌漫著古老紙張與禁製靈香混合的獨特氣味,莊嚴肅穆得能將任何一絲浮躁的心緒都壓進塵埃裏。
    林亦(林昭昭)被引到了“丙”字號書架的最深處,領的差事是整理一部厚重如山牆的《天文誌》。
    她纖長的手指拂過那些以太古金文鐫刻的玉冊書脊,姿態閑適,仿佛真的隻是一個來體驗生活、附庸風雅的閑散公主。
    然而,在她看似放空的眼神深處,一縷縷無形無質的神識,早已如初春融雪的溪流,無聲無息地滲透進藏書閣的每一個角落。
    她像一隻蟄伏的蜘蛛,在靜靜感知著這張大網上任何一絲不尋常的震動。
    在她身後三步遠處,阿蕪正低眉順眼地研著墨。
    她的動作一絲不苟,手腕平穩,儼然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宮廷侍女。
    但無人能看見,在她寬大的雲袖之下,一隻手正死死攥著那枚造型奇特的“偽命牌”。
    此刻的偽命牌燙得幾乎要將她的掌心烙穿。
    牌麵上,肉眼不可見的符文陣列正以一種自毀般的頻率瘋狂閃爍。
    一道道扭曲空間波動的微弱信號被持續發射出去,像是在一場無聲的電子戰中釋放出的強效幹擾波,精準地在這片區域製造出一個小範圍的“監測盲區”。
    這張由一個瀕臨崩潰的“係統”撐起的脆弱帷幕,是她們今夜所有行動的唯一保障。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林亦始終保持著不緊不慢的節奏,偶爾還會因為看不懂某個古字而蹙眉,向路過的書吏請教,將一個“不學無術卻又好奇心重”的廢柴公主形象扮演得惟妙惟肖。
    就在一名身形清瘦的年輕書吏與她擦肩而過時,他的腳步出現了一個幾乎無法被察覺的停頓。
    林亦寬大的袖袍輕輕一蕩,仿佛隻是被路過的微風拂動。
    袖中,多了一枚觸感溫潤的玉匣。
    “子時三刻,星漏閣守閣人換班,自南廊至北階,有七息盲區。”
    陸昭的聲音仿佛是從另一個維度傳來,沒有通過空氣,而是直接在她神識中響起,飄忽而清晰。
    林亦捏著玉匣的指尖微微收緊,沒有回頭,隻是對著麵前的書架,幾不可察地輕輕頷首。
    夜色漸濃。
    藏書閣內的長明燈火依舊亮如白晝,但往來的仙官與書吏已寥寥無幾,愈發顯得空曠寂靜。
    林亦借口要取閱高處的一卷古籍,讓阿蕪搬來梯子。
    在攀爬的過程中,她狀似不經意地抬手拂去書架頂端的一點“灰塵”。
    一縷比發絲更纖細的靜域之力,如蛛絲般悄然纏繞在了角落裏一隻不起眼的示警銅鈴上。
    這並非什麽高深莫測的仙法,隻是她對空間法則最原始、最本能的應用。
    從此,任何活物一旦靠近這片她劃定的區域,所引發的微小空間漣漪,都會立刻通過這根“蛛絲”傳導給她。
    這比任何符文禁製都更隱蔽,也更直接。
    做完這一切,她才回到書案後,打開了陸昭送來的玉匣。
    玉匣內沒有丹藥,亦非法寶,隻是一冊薄薄的副本,名為《星漏閣異象記》。
    林亦指尖沾了點為研墨備下的清水,輕輕觸碰封麵。
    書頁的倒影在她清澈的瞳孔中迅速放大,一行行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字跡隨之浮現。
    這些記錄大多是關於星軌偏離、靈氣潮汐等無關痛癢的異聞,直到她翻至末頁。
    其中一條,瞬間攫住了她的心神:
    “貞觀七萬三千六百四十二年,月蝕之夜。歸墟方向有微光投射,曆時三息,其光不偏不倚,恰落於丙字號書架第七層,《太初道典殘篇》之上。光落處,塵埃逆流,時序微亂。疑為上古禁製回光,記之。”
    而在那條記錄的末尾,簽名欄上赫然是三個字——裴九娘。
    林亦的心髒狠狠一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
    裴九娘。
    這個名字,她曾在沉墨井底那些被水浸透的殘頁中見過。
    上一代的“純憶體”,那個笨拙地學著做蜜漬梅脯,隻為哄女兒開心的母親,也叫裴九娘。
    她也曾無限接近真相,然後……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就在這時,一道焦急萬分的神識傳音在她心底炸開:
    “殿下,撐不住了!偽命牌能量即將耗盡,核心陣列過熱!再強行幹擾,要麽它會直接崩解,要麽就會觸發最高級別的監察仙官警報!”是阿蕪的聲音。
    林亦抬眸,望向角落裏正假裝擦拭書案的阿蕪。
    她看到阿蕪的臉色一片煞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袖中的那隻手正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然而,下一秒,阿蕪眼神中的慌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程序員麵對最後期限和致命漏洞時,被逼到絕境的煩躁與不甘。
    那份對未知的恐懼,竟被這種職業性的狠勁硬生生壓了下去。
    她死死盯著手中那枚閃爍著垂死紅光的裝置,忽然冷笑一聲,神識傳音裏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既然它自稱‘係統’,那就別怪我按‘係統’的規矩來——老娘給它寫個補丁!”
    話音未落,阿蕪飛快地從懷中摸出一卷白日裏順手抄錄的《十祀錄》副本,神識如狂風般掃過其中關於“承憶陣”的複雜結構圖。
    那是用於承載祭品記憶的古老陣法,精密、繁瑣,卻也充滿了可以利用的“邏輯漏洞”。
    她以自身那點微末得可憐的修為作筆,以腦海中浩如煙海的代碼記憶為墨,竟開始在偽命牌那瀕臨崩潰的核心邏輯層上,逆向編寫一段“虛假日誌”!
    她要欺騙的,或許不是這塊破銅爛鐵,而是它背後那個始終在窺探的、未知的監控者。
    【日誌條目734:第十公主林昭昭,心境平穩,道心澄澈,無異常波動。】
    【靈蘊親和度小幅提升,符合‘純憶體’溫養預期。】
    她將這段精心偽造、完美符合“劇本”的“補丁”數據,強行植入了偽命牌的核心。
    當最後一縷神識落下,如同在鍵盤上敲下那決定性的“回車鍵”時,阿蕪悶哼一聲,嘴角沁出一絲血跡。
    但那枚偽命牌垂死的紅光,竟真的穩定下來,轉為溫和的綠芒,規律地閃爍著。
    “搞定。”阿蕪的神識傳音裏透著虛弱,卻又帶著一絲大功告成的快意。
    也就在此時——
    子時三刻的鍾聲,悠遠而沉悶,響徹仙宮。
    南廊的守閣人剛剛轉身,身影消失在書架的陰影裏。
    北階的新守衛還在拾級而上,腳步聲尚未傳來。
    七息。
    林亦動了。
    她像一隻沒有重量的狸貓,手腳並用,悄無聲息地攀上那巨大的書架。
    幾個起落間,便已抵達通往頂層星漏閣的旋梯。
    靜域之力如一層薄膜包裹著她的身體,消弭了所有的聲音、氣息,甚至連光線經過她身邊時都發生了微小的扭曲。
    星漏閣的穹頂是活動的琉璃晶石,此刻正隨著星軌緩緩開闔,將九天之上的億萬星輝傾瀉而下,宛如神跡。
    林亦來到閣樓中央,深吸一口氣,側過臉,將自己耳後那片形似星圖的淡紅色胎記,精準地對準了歸墟所在的、那片亙古不變的幽暗方位。
    靜域,全開!
    刹那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洪流猛地灌入她的腦海。
    那不是聲音,不是畫麵,而是整座藏書閣,這座存在了億萬年的建築本身,所承載的“空間記憶”!
    她看見了。
    她看見了無數個“自己”——不同的麵容,不同的時代,卻有著同樣被稱為“純憶體”的宿命。
    她們跪在那冰冷的高台上,靈魂被一隻無形的大手一寸寸抽離,化作滋養天地、延續仙朝國祚的光雨。
    她看見了大皇姐林玖歌在祭壇下冷漠轉身的背影,看見了仙帝高坐九天之上、閉目默許的威嚴輪廓……一幕幕,一紀元,周而複始,皆是早已譜寫好的悲劇。
    然而,就在那無盡的絕望輪回之中,最後一幕,變了。
    她看見未來的“自己”站在巨大的歸墟之門前。
    手中沒有鑰匙,隻有一支被她掌心神火熔煉了半截的金簪。
    她沒有用它去開啟那宿命的鎖孔。
    而是看準了門扉核心那處萬千法則交匯的奇點,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擲了進去!
    “我不當容器,”她聽見未來的自己低語,聲音平靜,卻帶著足以撼動天地的決絕,“我當改寫者。”
    視野猛然收縮,那毀天滅地的幻象如潮水般退去。
    一道溫和的白光不知何時在她身邊悄然浮現,凝聚成白澤筆靈那半截焦黑的虛影。
    它沒有說話,隻是用那支飽含著無窮智慧與滄桑的筆尖,在林亦的眉心,輕輕一點。
    嗡——
    一股清涼的意念流遍四肢百骸,將她從那龐大的記憶洪流中喚醒,撫平了激蕩的神魂。
    隨即,那支無上仙筆發出一聲清脆的哀鳴,竟從中斷裂,光華散盡,化作一截朽木,墜落在地。
    焦黑的筆杆上,緩緩浮現出一行以生命和道韻為代價寫下的新字:
    “此局無勝者,唯願有人敢重開。”
    黎明時分,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為大衍仙朝鍍上金邊。
    林亦靜靜地走出藏書閣,一夜未眠,神情卻不見疲憊,仿佛隻是完成了一夜枯燥的整理工作。
    她的手中,多了一卷陳舊的竹簡。
    隻是竹簡的外麵,竟隨意地用一張皺巴巴、還帶著油漬的辣條包裝紙包裹著,顯得不倫不類,與這仙家聖地格格不入。
    門縫裏,仿佛還殘留著一絲人間煙火的辣條味。
    阿蕪在門口迎上她,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前所未有地亮,像淬了火的星辰。
    她扶住林亦,低聲問:“決定了?”
    林亦點了點頭,沒有看她,而是望向遠處天際那抹代表著歸墟的虛無,輕聲說:
    “嗯。我要把所有被燒掉的故事,重新講一遍。”
    話音未落,遠處,仙朝那每日按時敲響的報曉鍾聲,並未響起。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來自極遙遠處的、沉悶如巨人心跳的轟鳴,穿透了層層空間,直接震蕩在每一個生靈的神魂深處。
    轟——
    那轟鳴隻響了三聲,便歸於沉寂。
    緊接著,歸墟方向,那絲曾被裴九娘記錄過的微光,驟然亮起!
    光芒之中,隱約透出一抹奇異的、如同草莓硬糖般的瑰麗色澤。
    那光芒雖隻閃了一瞬便隱去,卻像一道無聲的號令,宣告著某種運轉了億萬年的古老平衡,已在今夜,被徹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