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今天公主還是沒打算當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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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間凝固帶來的死寂並未持續多久。
    當林亦的身影消失在殿門之外,那層無形的壁障如琉璃般碎裂時,積蓄的聲浪與氣流瞬間倒灌,殿內眾人隻覺耳中轟鳴,仿佛從深水被猛地拽回人間。
    驚魂未定的仙朝重臣們麵麵相覷,腳下那被撕成兩半的《承命大典》圖卷,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嘲諷著他們固守了億萬年的尊卑秩序。
    權力真空帶來的恐懼,遠比一個獨斷的君主更令人戰栗。
    僅僅三日,這恐懼便催生出了行動。
    以吏部尚書為首,仙朝六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聯合呈上了一份厚達三百頁的玉簡——《歸墟事務聽證章程草案》。
    東宮寢殿內,阿蕪的指尖劃過最後一頁玉簡,隻覺一股寒意從尾椎升起。
    這份草案條文嚴謹,流程分明,從議題的提出、辯論的時限,到全民投票的區域劃分、票箱的禁製材質,乃至監票人的輪值順序,都細化到了極致,堪稱仙朝法製史上的典範。
    表麵看,這是對林亦“全民公議”理念的全麵響應與支持,是對舊有權力的徹底清算。
    但阿蕪的眼中,看到的卻是密密麻麻、用程序正義編織的陷阱。
    “第七條,第三款,”她指著其中一行小字,聲音幹澀,“‘為確保議題的嚴肅性與可行性,所有公議議題,須由九位公主組成的聯席會進行預審,篩選後方可公布。’”
    她抬起頭,看向斜對麵軟榻上正悠閑啃著水蜜桃的林亦:“而聯席會的召集人,正是三公主林映雪。”
    這才是真正的殺招。
    他們放棄了直接對抗,轉而爭奪規則的製定權。
    通過一個看似公正的程序,將真正的“否決權”牢牢攥在了自己手裏。
    阿蕪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這不是開放,這是把‘我們說了算’,用最無可指摘的方式,刻進了仙朝的規矩裏。比直接動用武力鎮壓,要高明百倍,也更難破局。”
    林亦慢悠悠地啃完最後一口桃肉,隨手將桃核扔進身邊一個不斷開合的空間裂隙裏,這才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似乎對阿蕪的焦慮毫不在意。
    “急什麽,”她擦了擦手,打了個哈欠,“他們寫得這麽辛苦,我們總得認真看看。你再翻翻,看看他們有沒有寫明,要是百姓們投了‘不選任何選項’,該怎麽算?”
    阿蕪一怔,這個思路太過清奇,完全跳脫了“選A還是選B”的對抗思維。
    她迅速將神識沉入玉簡,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包括那些最不起眼的附錄與注釋。
    果然,一片空白。
    在那些老謀深算的官員看來,投票的本質就是做出選擇。
    他們精心設計了議題的框架,無論民眾選哪個,最終解釋權都在他們手中。
    他們從未想過,有人會選擇……放棄選擇。
    林亦看到阿蕪的表情,便知道了答案。
    她眯起眼,那雙總是睡意朦朧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像隻偷到腥的貓。
    “那就幫他們補上。”
    她從榻上坐起身,接過阿蕪遞來的草案副本,取過一支朱砂筆,在玉簡末尾的空白處,添上了一行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小字:
    “第十項:以上皆否。”
    寫完,她取出自己的十公主私印,輕輕往上一蓋。
    法力流轉,印記與玉簡融為一體。
    “影嬤嬤,”她揚聲喚道。
    影嬤嬤的身影如鬼魅般自陰影中浮現,無聲躬身。
    “把這份副本,想辦法‘誤送’到司天監負責謄抄的仙吏案頭上。”林亦將玉簡遞過去,囑咐道,“讓他以為這是最終的修訂版。記住,要做得像個意外。”
    真正的漏洞,不在於規則的內容,而在於人們對“選項必須是有效且合理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思維定式。
    她要做的,就是在這個定式上,鑿開一道裂縫。
    五日後,經過九位公主聯席會“象征性”的審議通過,《歸墟事務聽證章程》正式頒布,萬眾矚目。
    第一輪全民公議的議題很快出爐:“為應對‘大寂滅’危機,是否支持重啟‘歸墟能量導流一期工程’?”
    看似給了民眾選擇權,實則無論支持與否,都默認了“重啟工程”這個大前提。
    然而,當這份議題連同新版章程下發到仙朝的每一個角落時,民間炸開了鍋。
    最先做出反應的,不是那些飽讀詩書的修士,反而是最底層的仙侍、守塔卒和礦區匠人。
    他們或許不懂什麽法則大義,但他們最清楚,任何一項龐大的工程,都意味著無休止的勞役和潛在的危險。
    無數份用最樸拙的語言寫成的請願書,雪片般飛向皇城,核心訴求隻有一個:要求將章程附錄中的“第十選項”正式納入表決。
    朝堂之上,三公主一派起初隻是搪塞推諉,聲稱那是謄抄錯誤,不具備法理依據。
    僵持之際,一直沉默的大公主林見疏,卻悄然下達了一道命令——允許西嶺礦區三百名匠人代表,列席旁聽在皇城廣場舉行的第一場公開辯論會。
    這個決定,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千層浪。
    當那三百名衣衫樸素、身上還帶著塵土與傷痕的匠人,走進那座由光玉和雲金鋪就的廣場時,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某種強烈的衝擊。
    辯論會上,雙方引經據典,唇槍舌劍。
    直到一位斷了三根手指的老匠人被特許發言時,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沒有說任何支持或反對的理由,隻是用嘶啞的喉嚨,朝著議會高台,喊出了那句壓抑了許久的心聲:
    “我們……我們選‘以上皆否’!”
    刹那間,全場死寂。
    那一聲呐喊,無關邏輯,無關利弊,卻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那一刻,不是誰贏得了辯論,而是“拒絕被選擇”這個卑微而又強大的權利,第一次被如此清晰地承認。
    三公主林映雪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當晚,她連夜召集心腹密議,殺氣騰騰地擬定了一份拘捕令,欲以“妖言惑眾,擾亂議程”的罪名,將那三百名匠人代表盡數拿下。
    消息第一時間傳入東宮。
    阿蕪再也無法保持冷靜,急道:“公主,必須阻止他們!一旦抓人,‘全民公議’就成了一句空話,我們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不,”林亦搖了搖頭,目光深邃如夜,“抓了,才更好。”
    她平靜地轉身,對侍立一旁的影嬤嬤低語:“我們要等的,就是他們動手。”
    她暗中授意影嬤嬤,將一段早已準備好的加密記憶,通過地脈網絡,悄無聲息地投入到幾位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但始終保持中立的元老級長老的意識深處。
    那段記憶很簡單,正是萬年前,仙帝下令封鎖尚在繈褓中的林昭昭經脈時,對身邊親信所說的一段話。
    “……昭昭的性子,朕知道。她若掌權,必會引來無數非議。但你要記住,真正的穩定,不是讓所有人都閉嘴,不是消滅所有反對的聲音。而是要讓這個世界明白,反對的聲音,不會引來殺戮。”
    這段話如同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幾位長老的夢境中反複回響。
    次日清晨,一支由金甲仙衛組成的執法隊,氣勢洶洶地抵達西嶺礦區駐地。
    然而,他們看到的,並非預想中驚慌失措的人群。
    那三百名匠人早已安靜地圍聚在駐地前的傳送塔下,沒有口號,沒有喧嘩。
    他們每人手中都高高舉著一塊連夜打磨好的石牌,上麵隻刻了一個字——
    三百塊石牌,匯成了一片沉默的、堅硬的、拒絕的海。
    帶隊的執法統領,一位在二公主麾下以鐵腕著稱的尊者,在麵對這片死寂的拒絕時,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他腰間的佩劍嗡嗡作響,似乎在催促他下令,可他握著劍柄的手,卻遲遲無法拔出。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揮了揮手,吐出兩個字:“撤退。”
    而在皇城最深處的藏書閣內,那個永遠在擦拭書架的青年陸昭,輕輕合上了一本新編纂的《民議錄》。
    他提筆,在嶄新的扉頁上,用古樸的史官筆法寫下:
    “大衍仙朝新曆元年,秋。帝撕舊典,還權於民。初議,遇阻。有匠三百,以‘否’為牌,靜立塔前,退仙衛。是日,眾人始知,不答,亦是一種回答。”
    窗外,天際盡頭的歸墟之塔,那沉寂了億萬年的光芒,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仿佛某種被遺忘的古老認知,正在宇宙的意誌中,緩緩睜開雙眼。
    這枚名為“拒絕”的火種,一旦被點燃,便有了燎原之勢。
    從皇城到邊陲,從仙山洞府到凡人村落,那句“我們可以選‘以上皆否’”,開始像一句古老的咒語,在無數人心中悄然流傳。
    一場遠比歸墟存亡本身,更為深刻的變革,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