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這屆群眾開始自己寫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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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選項”的出現,如同一場無聲的瘟疫,迅速在大衍仙朝的每一個角落蔓延開來。
    最先被感染的,是那些最接近權力機器,卻又離權力中心最遙遠的人們。
    皇城根下的守塔卒們不再滿足於抱怨,他們有模有樣地組織了第一次“東華門夜巡時長公議”,議題簡單粗暴:能否將十二個時辰的輪值,縮減為十個時辰。
    朝廷自然將此視為無稽之談,置之不理。
    然而三日後,東華門守卒竟無一人遲到早退,巡邏效率反而提升三成。
    負責記錄的仙吏在文書末尾,用幾乎看不見的筆跡添了一句:“人心齊,其力自堅。”
    這仿佛打開了一個奇異的閥門。
    歸墟周邊禁地的農戶們開始議論,那片被黑霧侵染了萬年的土地,是否可以用來種些耐陰的靈植。
    他們不懂什麽法則汙染,隻知道閑置的土地讓人心慌。
    這些議題五花八門,瑣碎得讓仙朝中樞的官僚們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群氓的狂歡,很快就會自行消散。
    直到西嶺礦區那把火被點燃。
    那日,上百名剛剛結束勞役的礦工和匠人並未散去,他們圍著一堆燃燒的靈炭篝火,自行組織了一場“歸墟命運模擬大會”。
    沒有玉簡,沒有法器,隻有一張張被礦塵和汗水浸染的臉。
    他們輪流站起身,用最樸拙的語言,講述自己心中“歸墟打開之後”的世界。
    “我夢見……門一開,無數光點飛出來,像下雨一樣。我爹說那是失傳的知識,誰淋到雨,誰就能學會一門手藝,再也不用下礦了。”一個年輕的礦工沙啞地說。
    “我看見我奶奶了,”一個負責縫補礦服的女仙侍眼圈泛紅,“她當年就是被歸墟的黑霧卷進去的。門開了,她沒回來,但有一陣風吹過我臉頰,跟她以前摸我頭一個樣。我知道,那是她回家了。”
    這些故事,或天真,或悲傷,充滿了凡俗的想象與卑微的願望。
    它們在篝火的劈啪聲中流淌,匯聚成一股奇異的共鳴。
    而此刻,遠在東宮寢殿之內,阿蕪正死死盯著懸浮在麵前的《世界運行手冊》。
    那本原本冰冷死寂的手冊,此刻卻像有了生命。
    在那些用神金鑄就的頁麵邊緣空白處,竟憑空浮現出一行行細小的、淡得仿佛隨時會消失的字跡。
    ——“路徑模擬:魂歸天地。觸發條件:共識強度四階。可行性:中低。”
    阿蕪的呼吸幾乎停滯。
    她身為程序員的邏輯腦瘋狂運轉,將這段時間的種種異象串聯起來,一個顛覆性的結論在她的意識中轟然炸開。
    林亦給她的不是簡單的管理員密碼,不是至高無上的編輯權,而是一個她從未想象過的東西——敘事權重的分配機製!
    每當一個群體的共識,或者說“共同的故事”,達到了某個臨界點,這個世界,這個巨大的、精密的“程序”,就會自動嚐試生成一條與之對應的現實路徑,並評估其可能性。
    “天哪……”阿蕪捂住嘴,驚恐與狂喜交織,讓她渾身戰栗,“我們……我們不是在引導世界。是這個世界……它在學著聽所有人說話!”
    “所以啊,”斜靠在軟榻上的林亦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聲音裏帶著一絲得逞的笑意,像隻偷吃成功的貓,“別總想著當作者,搶著寫結局。有時候,安安靜靜當個讀者,等著看大家能寫出什麽花來,也挺香的。”
    風向的徹底轉變,終於讓三公主林映雪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她意識到,放任這種“民間敘事”野蠻生長,無異於將世界規則的解釋權拱手讓人。
    她迅速做出反應,聯合數位元老,緊急推出了一份官方版的《歸墟未來白皮書》。
    白皮書辭藻華麗,引經據典,宣稱皇室早已為仙朝子民擬定了一套“三步穩健開啟方案”,確保萬無一失,並邀請了仙朝內德高望重的望舒長老,在皇城廣場公開宣講教化。
    宣講當日,廣場上人山人海,氣氛卻異常凝重。
    望舒長老的聲音通過法陣傳遍四方,他描繪著開啟歸墟後靈氣複蘇、人人皆可得長生的美好畫卷。
    然而,台下的百姓眼神空洞,仿佛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遙遠傳說。
    就在長老講到“犧牲一代,福澤萬代”的慷慨陳詞時,人群中,一個年輕的女仙侍忽然高高舉起了手。
    她身形瘦弱,穿著洗得發白的侍女服,臉上卻有一種豁出去的決絕。
    特許發言後,她站了出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長老,您說開啟歸墟能得永生。可我娘,她在歸墟塔下守了三十年禁製,被黑霧侵蝕得日夜咳嗽,連一瓶最普通的清肺丹都換不起。你們……你們聽見過她的咳嗽聲嗎?”
    全場死寂。
    那一句質問,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宏大敘事那層華麗的袍。
    靜默了足足十息之後,人群的角落裏,忽然響起一聲壓抑的、真實的咳嗽。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然後,是金石交擊的打鐵聲,是嬰兒無助的啼哭聲,是礦鎬鑿擊岩壁的沉重喘息聲,是車輪碾過泥濘的吱呀聲……
    無數種被宏大曆史所淹沒的、屬於凡俗眾生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響起。
    它們沒有旋律,沒有歌詞,卻奇跡般地匯聚成一首悲愴而又充滿力量的歌。
    這歌聲穿透了宮牆,越過了結界,傳入了歸墟禁地的最深處。
    那一刻,纏繞在歸墟之塔周圍億萬年、濃稠如墨的黑霧,竟無聲無息地裂開了一道極其細微、卻透著光亮的縫隙。
    林亦並未到場。
    但就在那道光隙出現的一瞬間,她正閉目養神的身體微微一震。
    她那與空間法則高度親和的靈魂,捕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純粹由“記憶”和“情感”匯聚而成的能量波動。
    她猛然睜開眼,那雙總是睡意朦朧的眸子裏,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明悟。
    原來,真正能撼動歸墟的,從來不是什麽仙帝血脈或者至尊之力,而是那些被壓抑、被遺忘、被無視的記憶,終於找到了表達的出口。
    當晚,她做出了一個讓阿蕪震驚的決定。
    “把《世界運行手冊》給我。”
    林亦接過那本沉重的手冊,轉手遞給了侍立在陰影中的影嬤嬤。
    “嬤嬤,把它帶去記憶井,沉到最深處,讓那些未被焚毀的記憶好好泡一泡。”她輕聲吩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編輯當久了,也該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字,是得用眼淚才能顯影的。”
    七日後,手冊被重新取回。
    封麵之上,多了幾道宛如水漬幹涸後留下的、古老而深刻的紋路。
    阿蕪顫抖著手翻開首頁,隻見那行原本冰冷刻板的“主編權限持有者:林亦”,竟已悄然變為一行不斷閃爍、仿佛在呼吸的動態文字——“共筆名單,開放中……”
    同一時間,皇城藏書閣的最深處,那個永遠在擦拭書架的青年陸昭,正撫摸著一卷無人問津的《庶民夜談錄》。
    就在剛剛,這本古籍的某一頁,憑空多了一句不起眼的小注,筆跡與前文渾然一體,仿佛它本該就在那裏。
    “癸亥年秋,眾人言歸墟事,聲動星野,塔基微震。”
    陸昭修長的手指撫過這行字,眼中流露出一絲悠遠的歎息。
    “原來如此,”他低聲自語,“真正的改變,總是始於那些無人認領的角落。”
    他放下書,走到窗邊。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濕冷。
    一股極淡、卻徹骨的寒意,仿佛從九天之外,又似從大地深處,正悄然滲入這個世界的骨髓。
    大衍仙朝的呼吸,似乎在這一刻,改變了它亙古不變的節奏。
    某種比變革更加古老、更加冰冷的東西,仿佛正隨著這股寒意,緩緩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