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二十章:清醒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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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靜。
    不是死寂,而是塵埃落定後,疲憊浸透骨髓的安靜。臨時落腳的商鋪內,空氣凝滯,隻有幾人壓抑的呼吸聲與窗外偶爾傳來的、遙遠的風蝕聲響。
    言今背靠著冰冷的牆體,閉著眼,卻沒有真正入睡。意識深處,那場發生在規則層麵的短兵相接仍在回放——熾白的光芒,冰冷的電子音,以及自己脫口而出的“理解”所帶來的、靈魂層麵的震顫與破碎感。他體內那微弱的言靈之力,如同幹涸地底滲出的暗流,緩慢而頑固地重新匯聚,流過那些因對抗而撕裂的“傷口”時,帶來清晰的刺痛,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打破枷鎖後的通透。
    他下意識地撫過自己的喉嚨,那裏似乎還殘留著吼出那個詞語時的灼熱與撕裂感。“信任”依舊是禁忌,是鎖鏈,但“理解”……他似乎觸摸到了某種邊界。
    “咳……咳咳……”
    一陣微弱卻急促的咳嗽聲打破了寂靜。
    言今驟然睜眼,身形已如獵豹般無聲地掠至辛言身旁。趙教授和阿明也立刻驚醒,圍攏過來。
    辛言醒了。
    她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如同掙紮著破開冰層的蝶翼,緩緩睜開。那雙曾盛滿謊言與狡黠的眸子,此刻被一層濃重的虛弱與茫然籠罩,失去了往日迫人的光彩,隻剩下湖水般的黯淡。她的視線沒有焦點,渙散地掃過湊近的言今的臉,掠過趙教授焦灼的神情,最後落在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上,仿佛在確認自身的存在。
    “……還……活著?”她的聲音沙啞得幾乎隻剩氣音,帶著劫後餘生的不確定。
    “活著。”言今的聲音低沉而穩定,他遞過一個還剩少許淨水的水壺,動作小心地托起她的後頸,助她抿了一小口,“我們都活著。”
    清涼的液體劃過灼痛的喉嚨,辛言的眼神終於凝聚了些許。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熟悉的銳利開始如同退潮後顯露的礁石,一點點重新浮現,盡管依舊被深深的疲憊包裹。
    “那東西……”她問,目光直刺言今。
    “沉寂了。像塊死鐵。”言今言簡意賅,“你最後用‘真實’衝擊它的底層指令,創造了機會。”
    辛言微微頷首,似乎耗盡了力氣,重新閉上眼,眉頭卻緊緊蹙起,仿佛在抵禦某種殘餘的痛苦,又像是在整理腦海中混亂的記憶碎片。半晌,她才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微弱,卻帶著清晰的指向性:
    “不是防禦機製……是‘格式化’。”她喘息了一下,“我……‘聽’到了它的最終指令……抹除一切異常變量,回歸……空白。我們……差點成了被擦除的‘錯誤數據’。”
    她的話讓趙教授倒吸一口涼氣。阿明更是臉色發白,下意識地環顧四周,仿佛害怕那無形的抹殺力量再次降臨。
    言今的眼神則更加深邃。辛言的感知比他更直接,觸及了諧律器更深層的邏輯恐怖。這不僅僅是維持某種扭曲秩序的工具,它本身就可能是一個巨大的、失控的、具備排異反應的“活物”。
    “你吼了什麽?”辛言忽然問,目光再次聚焦在言今臉上,帶著探究,“在那白光裏……我感覺到……一種不同的‘震動’……不是攻擊,是……質問?”
    言今沉默了一瞬。地下空間那決絕的咆哮似乎還在耳邊回蕩。他迎上辛言的目光,沒有回避:“‘理解’。”
    這個詞出口的瞬間,他自己也感到一絲微妙的悸動。說出它,並未引來預想中的反噬,反而像是對自身某種狀態的確認。
    辛言的瞳孔微微收縮,隨即,一絲極淡、極複雜的弧度在她蒼白的唇角勾起,像是嘲諷,又像是某種了悟:“嗬……‘理解’?向一台試圖格式化你的機器尋求理解?言今,你有時候……天真得可怕。”她頓了頓,氣息有些不穩,卻堅持說道,“但也……正因為是這種天真,撬動了它絕對邏輯裏的……裂痕。”
    她不再看他,目光轉向被趙教授小心翼翼放在一旁的那塊布滿裂痕的石板,以及那幾本殘存的檔案。
    “找到了什麽?”她問趙教授,語氣恢複了慣有的、對信息的渴求。
    趙教授立刻將之前的發現和盤托出——石板邊緣疑似坐標的刻痕,以及檔案中反複提及的“第一共鳴塔”。
    “……筆記裏暗示,那是更高級的節點,甚至可能是所有諧律器的‘源頭’之一。”趙教授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如果我們能找到它……”
    “就能離真相更近一步,或者死得更快一點。”辛言冷淡地接話,打斷了他的興奮。她掙紮著想坐起來,卻因脫力而失敗,言今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掌心傳來的、克製的溫度。
    “坐標……”辛言無視了身體的虛弱,大腦在飛速運轉,“需要參照係……舊世界的地圖,或者……星圖軌跡推算……光有符號沒用。”她的目光掃過商鋪外荒涼的街道,“這鬼地方,找不到那種東西。”
    氣氛一時沉寂。目標似乎近在咫尺,卻又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迷霧。
    就在這時,一直緊張地盯著窗外的阿明突然壓低聲音,帶著驚恐:“有人!外麵有人!”
    言今瞬間起身,如同蓄勢待發的陰影,悄無聲息地貼近窗邊,透過積滿灰塵的玻璃向外望去。辛言的眼神也驟然銳利,示意趙教授將石板和重要檔案藏好。
    街道盡頭,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蹣跚著向這邊靠近。那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幾歲的少女,衣衫襤褸,臉上布滿汙垢,唯有一雙眼睛,在灰敗的膚色襯托下,顯得異常明亮和……警惕。她走得很慢,不時回頭張望,像是在躲避什麽。
    不像“詞典閣”的人,也不像被控製的居民。更像是一個在廢墟中獨自掙紮求生的流浪者。
    言今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快速掃描著少女的舉止、步伐、神態。沒有言靈之力的波動,沒有被控製的僵硬,隻有長期處於危險環境中養成的、近乎本能的戒備與虛弱。
    少女在距離商鋪十幾米外停住了腳步,她顯然也發現了這裏有人,身體瞬間繃緊,像一隻受驚的小獸,猶豫著是前進還是逃離。
    言今緩緩推開了吱呀作響的店門,走了出去,在門口站定,雙手攤開,示意沒有武器,目光平靜地看著那少女。
    少女受驚般後退了半步,髒兮兮的手緊緊攥住了衣角。
    “……我……沒有惡意。”言今開口,聲音盡量放得平緩,避免任何可能引發誤會的語調,“需要幫助嗎?”
    少女死死地盯著他,嘴唇抿得發白,良久,才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問道:“你們……不是‘啞巴’?也不是……‘收詞人’?”
    “啞巴”可能指代“啞默教”,而“收詞人”……言今心中一動,這或許是本地幸存者對“詞典閣”人員的稱呼。
    “不是。”他肯定地回答。
    少女似乎鬆了口氣,但戒備並未完全消除。她的目光越過言今,好奇地瞥了一眼商鋪內部,當視線掃過躺在那裏、臉色蒼白的辛言時,明顯停頓了一下。
    “她……生病了?”少女小聲問。
    “消耗過度,需要休息。”言今回答,同時捕捉到了少女眼中一閃而過的、類似同情的神色。
    短暫的沉默後,少女似乎下定了決心,向前挪了一小步:“我……我叫小夜。我知道……哪裏能找到‘舊地圖’。”
    言今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麵上不動聲色:“哪裏?”
    小夜指了指城市更深處,那片被更高大、更破敗建築陰影籠罩的區域:“‘拾荒佬’的老巢……他們收集了很多……舊世界的東西。但是……”她臉上露出恐懼,“他們……很危險。而且,那裏靠近……‘回音壁’。”
    回音壁?
    一個新的地名,帶著不祥的意味。
    言今回頭,與商鋪內辛言的目光在空中交匯。辛言微微眯起眼,那是一個評估風險與收益的眼神。
    線索指向了“拾荒佬”和“回音壁”,而眼前這個名為小夜的少女,是引路人,也可能是一個未知的陷阱。
    “為什麽告訴我們?”言今問,目光如炬。
    小夜低下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一個人……活不下去了。你們……看起來……不太一樣。”
    不太一樣。或許是他們身上還殘留著與諧律器對抗後的痕跡,或許是辛言的重傷讓她產生了共情,又或許,這隻是一個絕望中的賭注。
    言今沉默著。前路未知,危險重重,但停滯不前,同樣意味著死亡。
    他看向辛言,用眼神詢問。
    辛言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計算。幾秒後,她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言今轉回身,對著忐忑不安的小夜,做出了決定:
    “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