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二十九章:負重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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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唯一的疆域,寂靜是唯一的法則。
言今背著辛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與棉絮的混合物上。腳下是未知的鬆軟與堅硬交錯,失血帶來的眩暈讓他眼前的黑暗不斷泛起惡心的波紋,仿佛整個地下世界都在緩慢旋轉。左肋的傷口已經痛到麻木,隻剩下一種持續的、冰冷的濕意,提醒著他生命正在悄然流逝。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風箱,吸入的是混雜著鐵鏽、塵埃和辛言發間淡淡血腥氣的冰冷空氣,呼出的則是帶著體內熱量的白霧,迅速消散在濃稠的黑暗裏。
辛言的重量很輕,伏在他背上,幾乎感覺不到。但這種輕,反而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她昏迷中的每一次無意識的、微弱的抽搐,每一次愈發清淺的呼吸,都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緊緊纏繞著他的心髒,隨著他艱難的步履一下下收緊。他能感覺到她手臂上那些詭異的黑色紋路,即使隔著衣物,也仿佛散發著不詳的低溫。
還有那枚鐵蒺藜。
他用從破損衣物上撕下的布條,粗糙地將其纏繞了幾圈,勉強做成一個可以拖行的包裹。劍鞘的末端勾住布條結成的環,他幾乎是拖著這沉重的、散發著陰冷氣息的物件在行走。金屬與粗糙地麵摩擦,發出“沙啦……沙啦……”的單調聲響,在這死寂的通道裏,是唯一陪伴他的、令人不安的節奏。
他不知道要去哪裏,隻能憑借殘存的方向感和一絲求生的本能,選擇那些似乎有微弱空氣流動、坡度向上的通道。諧律器節點沉寂後,那些異常的能量波動和金屬低語都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屬於純粹物質世界的壓迫感——無處不在的、可能隨時徹底坍塌的危機。
通道蜿蜒,時而狹窄得需要側身擠過,時而開闊如廢棄的大廳,堆滿了無法辨認的機械殘骸。他不敢使用任何光源,害怕吸引來可能存在的、依賴黑暗生存的東西,或者暴露自己的位置。隻能依靠手的觸摸,腳的試探,以及那幾乎失效的、對空氣流動的感知,在迷宮中艱難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時間失去了意義。可能是一小時,也可能是一整夜。他的體力逼近極限,雙腿如同灌滿了鉛液,每一次抬起都需要調動全身殘存的力量。意識開始渙散,耳邊出現嗡嗡的鳴響,甚至開始產生幻覺——
……仿佛聽到趙教授在某個岔路口呼喊他的名字……
……看到阿明舉著微弱的光源,在前麵招手……
……甚至,有一瞬間,他感覺背上的辛言動了動,用她那特有的、帶著譏誚的冰冷語調在他耳邊說:“走錯了,左邊。”
他猛地甩頭,驅散這些幻象,牙齒深深陷入下唇,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鹹腥的血味在口中彌漫開。
不能停。停下,就是永恒的黑暗。
他摸索到一處相對幹燥的、由幾塊崩塌巨石形成的夾角,小心翼翼地將辛言放下,讓她靠坐在石壁上。她的臉色在絕對的黑暗中無法看清,但觸手所及的額頭,一片冰涼。他解下腰間僅剩的小半壺水,摸索著湊到她唇邊,小心地潤濕她幹裂的嘴唇。清水沿著她的唇角滑落,她沒有任何吞咽的反應。
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重新處理了自己肋間的傷口,布料和血肉幾乎黏連在一起,解開時帶來一陣新的劇痛。他咬著牙,用最後一點幹淨的水衝洗了一下(這無疑是奢侈的),再次緊緊包紮好。做完這一切,他幾乎虛脫,靠在辛言旁邊的石壁上,劇烈地喘息。
“沙啦……沙啦……”
那枚被拖行的鐵蒺藜,靜靜地躺在不遠處。即使隔著幾步遠,他也能感受到那東西散發出的、如同實質的冰冷與惡意。它像一塊凝固的黑暗,吞噬著周圍本就微弱的光線(如果存在的話)和生機。
他回想起辛言握住它時,那瞬間被暗紅充斥的雙眼,以及她手臂上蔓延的黑色紋路。這到底是什麽鬼東西?它能汙染諧律器,是否也能汙染……人?
辛言現在的狀態,僅僅是精神透支和重傷嗎?還是說……
他不敢深想。
休息了片刻,積蓄起一絲微薄的力氣,他重新背起辛言,勾住那沉重的鐵蒺藜,再次上路。
這一次,通道前方似乎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於絕對黑暗的灰色。不是光,更像是……某種漫反射的、極其黯淡的微明。
有出口?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胸腔裏閃爍了一下,驅散了部分疲憊。他加快了些許腳步,盡管每一步依舊如同踩在雲端,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隨著靠近,那灰色逐漸清晰。是一個向上的、被坍塌物半掩埋的通風井口。井壁粗糙,布滿了鏽蝕的梯架殘骸,但井口上方,確實透下了一片模糊的、如同黎明前最黑暗時刻的天光!
終於……要到地麵了嗎?
他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然而,就在他準備奮力向上攀爬時,一陣細微的、卻絕不屬於自然環境的聲響,從通風井上方隱約傳來。
是腳步聲。不止一個人。還有壓低的、模糊的交談聲。
言今瞬間僵住,如同被冰水澆頭。他屏住呼吸,將身體緊緊貼在通風井下方冰冷的牆壁陰影裏,連背上的辛言也似乎被他驟然緊繃的肌肉驚動,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囈語。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透過井口雜物的縫隙,向上望去。
灰色的天光下,幾個穿著統一製式、深灰色防水麵料外套的身影,正站在通風井口不遠處。他們動作幹練,裝備精良,手中拿著帶有幽藍色掃描屏的儀器,正在仔細地勘查著周圍的地麵。其中一人的臂章上,隱約可見一個抽象的、如同書本與齒輪結合的標誌。
詞典閣!
他們果然來了!是在節點沉寂後,探測到了異常能量變化而來查看的嗎?
言今的心跳幾乎停止。以他現在的狀態,別說對抗,就連被發現,都隻有死路一條。他下意識地握緊了勾住鐵蒺藜的劍鞘,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井口上方的交談聲斷斷續續地飄下來:
“……能量讀數歸零……節點確認沉寂……”
“……搜索幸存者……尤其是‘高價值目標’……”
“……‘編舟’大人對這裏的異常很感興趣……必須找到原因……”
言今屏住呼吸,連傷口都仿佛停止了疼痛,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他像一塊真正冰冷的石頭,融入了陰影。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久,上麵的腳步聲才開始遠去,最終消失在廢墟的盡頭。
言今依舊沒有動,又等待了許久,確認外麵再無動靜,才緩緩地、脫力般地鬆開了緊繃的肌肉。冷汗已經浸透了他殘破的內衫。
暫時安全了。
但他知道,這隻是暫時的。詞典閣已經盯上了這裏,這片區域很快就會成為重點搜索區。他們必須立刻離開,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的、象征著自由與危險的井口天光,然後,毅然決然地,背著辛言,拖著鐵蒺藜,轉身,再次走向了通道深處那片更加幽邃、更加未知的黑暗。
地麵上或許有生路,但更有即刻的死亡。而地下,雖然黑暗無邊,危機四伏,卻至少……還能將背負的陰影,暫時藏匿。
他選擇了繼續蟄伏,在黑暗的子宮裏,等待下一個,或許更渺茫的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