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四十五章: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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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那白得晃眼的廊子,倆人算是又撿了條命。言今打頭,辛言在後,摸著黑,順著那鐵管子跟磚縫子往下出溜。這地方,許是早年修樓時留下的空當兒,窄憋得隻能側身兒過。四外頭全是鏽透了的水管子、電線套子,蒙著厚厚的塵土,一碰就噗噗地往下掉渣子。
    言今那右肩膀頭子,疼得鑽心。每往下挪一步,那骨頭茬子就跟銼刀似的在肉裏磨一下,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和著灰土,糊了一臉。他咬著後槽牙,愣是沒哼一聲。左手死死把著根挺粗的鐵管,手指頭都掐白了。回頭瞅一眼辛言,她臉子煞白,沒一點血色,可那雙招子倒亮得瘮人,在黑地裏像兩小塊兒燒乏了的煤核,還冒著最後那點幽光。她胳膊上那些黑道道是沒了,可細看,皮肉底下仿佛有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暈彩在隱隱地流竄,瞧著不大踏實。
    上頭那破口透下來的一點亮兒,沒多會兒就瞧不見了。四下裏是真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隻能憑著手腳摸索,聽著彼此那粗重的喘氣聲兒,才知道身邊還有個活人。
    “慢著點兒,”辛言在後頭低聲說,氣兒有點短,“底下深。”
    言今“嗯”了一聲,腳下更留了神。這鐵管子冰涼梆硬,硌得他左手生疼。可比起右肩膀那鈍刀子割肉似的滋味,這反倒不算什麽了。他腦子裏亂哄哄的,一會兒是那白廊子裏鬼似的啞巴,一會兒又是那片啥也沒有、卻能要人瘋的“空”。先前手碰著那“奇點”時湧進來的那些個景象——星星炸,人吵鬧,還有那諧律器自個兒跟自個兒擰巴的別扭勁兒——這會兒還在腦仁兒裏翻騰,攪得他一陣陣犯惡心。
    約莫著一頓飯的工夫,腳下總算觸著了實地。是塊挺大的水泥台子,積了不知多少年的灰,踩上去軟綿綿的。空氣裏那股子鐵鏽和黴爛味兒更衝了,還混著點陰溝裏泛上來的潮氣。
    言今脫了力,一屁股坐倒在灰土裏,靠著個冰冷的、不知是啥的機器殼子,張著嘴倒氣兒。右肩膀腫起老高,隔著破衣裳都能摸出那不自然的鼓包。他閉了眼,隻覺得渾身骨頭架都散了。
    辛言沒坐,站著四處打量。這兒像是個廢棄多年的泵房或是配電室,角落裏堆著些爛木箱子、散了架的破椅子。她走到一麵牆根底下,伸手抹開厚厚的蛛網和灰,露出底下斑駁的牆皮,還有幾道用紅磚頭劃拉出來的、歪歪扭扭的字跡。字跡模糊,勉強能認出是舊時代的文字:
    “別信白衣服的。”
    “往下走,水聲。”
    “塔在響。”
    言今湊過去看了,心裏一動。這地方,以前也有人來過?也是從上頭那白廊子裏逃下來的?他抬眼望望辛言,她正盯著那“塔在響”三個字出神,眼裏的煤核光閃了閃。
    “歇不得了,”她轉過頭,聲音不高,卻帶著股不容商量的勁兒,“這地方不藏風,不聚氣,待久了準得出幺蛾子。”
    言今何嚐不知。他掙紮著想站起來,可身子沉得像灌了鉛,右半邊更是動彈不得。辛言伸手架住他左胳膊,那手冰涼,沒點熱乎氣兒。
    “撐著點兒。”她說。
    倆人互相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這地下迷宮裏挪蹭。這地方七拐八繞,岔路多得像是蜘蛛網。有時能聽見頭頂上傳來悶悶的、整齊的腳步聲,那是白衣服的還在巡街;有時又能感到腳底下傳來那規律的、冰冷的震動,一下,又一下,不緊不慢,像是地底深處埋了個巨大的、鐵打的心髒,還在那撲騰。
    有一陣兒,言今恍惚覺著,自個兒那右胳膊上的藍道道,也跟著那地底下的撲騰,一蹦一蹦地疼。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頭隱隱傳來水聲,嘩啦嘩啦的。循著聲兒過去,眼前豁然開朗,是一條挺寬的地下暗河。河水黝黑,看不出深淺,打著旋兒往前流。河對麵,有個黑乎乎的洞口。
    河這邊,靠著牆根,竟搭著個簡陋的窩棚,用破木板子和爛帆布湊合弄的。棚子外邊,扔著幾個空罐頭盒子,還有個熄了火不知多久的灰堆。
    這兒有人!
    言今和辛言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出了警惕。辛言示意他別出聲,自己悄沒聲兒地靠近那窩棚,用腳尖輕輕撥開擋門的破布簾子。
    裏頭沒人。隻有一堆幹草,一件破爛不堪的舊外套,還有個用子彈殼做的小油燈。
    人哪兒去了?是剛離開,還是……再也回不來了?
    言今靠著河邊的石壁坐下,看著那黑黢黢的河水發呆。水汽撲麵,涼颼颼的。他覺著自個兒像這河裏的一個漂子,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要漂到哪兒去。肩膀上疼,心裏頭亂,隻有身邊這個渾身透著古怪、卻又不得不相依為命的娘們兒,算是這無邊黑暗裏,唯一實在的抓撓。
    辛言蹲在河邊,撩起一點水,聞了聞,又撒手了。
    “水還成,”她站起身,“能喝。”
    她走回窩棚邊,撿起那個子彈殼油燈,湊到眼前看了看,又放下。目光最後落在那件破外套上,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
    “哥,”她忽然沒頭沒腦地叫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歎息,“咱們得過去。”
    言今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跟自己說話。他抬起頭,看著河對麵那個幽深的洞口。水聲嘩嘩,像是在催。
    是啊,得過去。甭管對麵等著的是啥,總比留在這兒強。
    他扶著牆,再次掙紮著站起來。右肩膀已經疼得沒了知覺,隻剩下一種木木的、沉重的存在感。他望了望那不算窄的河麵,又看了看自己這半殘的身子骨。
    “怎麽過?”他問,嗓子啞得厲害。
    辛言沒答話,走到窩棚後頭,拖出來兩截用繩子綁在一起的、糟朽了的木頭。
    是個筏子。不知是哪位前人留下的。
    言今看著那破筏子,又看看辛言。她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把那筏子推進水裏,然後回頭看著他。
    “走吧,”她說,“哥。”
    言今深吸了一口帶著水腥氣的涼氣,邁步,踏上了那搖搖晃晃的木頭筏子。
    筏子順著黑水,慢悠悠地,向著對岸那不知名的黑暗,漂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