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五十章:街麵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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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外頭是個破敗的院落,亂草長得能埋人,幾間東倒西歪的破屋子,瞧著比那地底下強不到哪兒去。可言今扒著洞口,吸著那帶著土腥氣和淡淡黴味的空氣,還是覺得胸口鬆快了些。總算見了天日,雖說這天也是灰蒙蒙的,日頭白晃晃的,沒什麽熱乎氣。
他沒急著出去,和辛言倆人在洞口邊上蹲了老半天,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街上確實有人聲,可都壓得低低的,聽不清說什麽,偶爾有腳步聲,也是急匆匆的,帶著股子慌勁兒。
“這地界兒,不像太平。”言今壓低嗓子說。
辛言沒言聲,隻是眯著眼往街上看。她臉上那點在地下沾的泥道子,讓汗水一衝,露出底下煞白的皮肉,瞧著更沒血色了。
歇夠了氣兒,倆人這才從洞口鑽出來,撣了撣身上的土,順著牆根兒溜達到院門口。門早就爛沒了,隻剩個破框子。往外一探頭,是條還算寬敞的街,兩邊都是些兩三層的舊樓,窗戶大多沒了玻璃,黑窟窿似的瞪著人。街上零星有幾個行人,都穿著打補丁的舊衣裳,低著頭,縮著肩膀,貼著牆根兒走,眼珠子都不敢亂轉。
沒人留意他們這兩個剛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泥人兒。
言今心裏頭稍微踏實了點。他瞅瞅自個兒和辛言這一身破爛,跟街上這些人倒也差不離。
“先找口水喝,”他覺著嗓子眼幹得冒煙,“再打聽打聽道兒。”
倆人順著街溜達,想找個看著像能搭話的人。可那些人見他們靠近,都像避貓鼠似的,趕緊躲開,眼神裏透著怕。
正沒轍,瞧見前頭街角有個塌了半邊的雜貨鋪,門臉兒灰撲撲的,門口坐著個抽旱煙的老頭兒,穿著件油漬麻花的藍布褂子,眯縫著眼,像是打盹兒。
言今壯著膽子走過去,賠著小心問:“老伯,跟您打聽個道兒?”
那老頭兒撩起眼皮,渾濁的眼珠子在他和辛言身上轉了一圈,又耷拉下去,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沒言語。
“老伯,咱是外鄉來的,迷了路,就想討碗水喝。”言今又把話遞過去。
老頭兒這回開了口,聲音沙啞:“水?後頭院裏有口井,自個兒打去。”他拿煙袋杆子往後指了指,又添了一句,“喝了趕緊走,別在街上晃蕩。”
言今道了謝,拉著辛言繞到雜貨鋪後頭。果然有口石井,井繩還在。打上來半桶水,渾濁得很,沉澱了半天,才敢喝了幾口。水有點澀,可總算把嗓子眼裏那團火澆下去點兒。
辛言沒喝,隻是用水拍了拍臉和脖子,冰得她一激靈。
“這地方的人,咋都這麽怕生?”言今靠著井沿兒,喘著氣問。
辛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望著前頭鋪子方向。“不是怕生,”她聲音低低的,“是怕‘聲兒’。”
言今一愣,隨即明白了。這地界兒,離那“響動”的源頭不遠,怕是也在那啞默教的眼皮子底下。街上這麽靜,沒人敢大聲說話,不就是怕犯了那些“白衣服”的忌諱?
正琢磨著,忽聽得前頭街上傳來一陣騷動,夾雜著幾聲壓抑的驚呼,還有……一種整齊的、輕微的腳步聲。
言今心裏一緊,扒著牆縫往前瞅。隻見一隊穿著灰白長袍、戴著光滑白麵具的啞默教徒,正從街那頭走過來。他們走得不快,也沒拿家夥,可那整齊劃一的步子,那死氣沉沉的樣兒,讓整條街的空氣都像是凍住了。
街上的行人早就躲得沒影兒了,連雜貨鋪那老頭兒,也不知啥時候溜進了屋裏,關緊了破木板門。
啞默教徒在街當間兒停下。為首的一個,個子高點兒的,抬起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手裏拿著那個頂端嵌著暗沉水晶的裝置。那裝置發出極其微弱的灰白光暈,緩緩掃過街道兩側。
言今趕緊縮回頭,心口砰砰直跳。他覺著右胳膊上那些藍道道,又開始隱隱作痛。
那灰白光暈掃了一陣,沒發現什麽異常,啞默教徒便又邁開那死人的步子,繼續往前走了。直到那腳步聲遠得聽不見了,街上才慢慢又有了點活氣兒,可依舊沒人敢大聲說話。
雜貨鋪的破木板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那老頭兒探出半個腦袋,衝言今和辛言使勁擺手,嘴型動著:“快走!快走!”
言今知道待不住了,衝老頭兒點了點頭,拉著辛言,趕緊從雜貨鋪後頭繞到另一條小胡同裏。
胡同更窄,更髒,兩邊的牆皮大塊大塊地往下掉。倆人悶著頭往前走,隻想離剛才那隊“白衣服”遠點兒。
走著走著,辛言忽然停住了腳。她側著耳朵,像是在聽什麽。
“咋了?”言今問。
“有動靜,”辛言指了指旁邊一扇虛掩著的、黑乎乎的破木門,“裏頭。”
言今湊過去聽,裏頭果然有細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聲說話,還夾雜著……壓抑的哭泣聲?
他猶豫了一下,輕輕推開了那扇破木門。
門裏頭是個小院,比剛才那個還破敗。院當間兒,圍著四五個人,有男有女,都麵黃肌瘦的,正低頭看著地上。地上躺著個人,用破席子蓋著,隻露出兩隻腳,一動不動。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跪在席子旁邊,捂著嘴,肩膀一聳一聳地哭,卻又不敢哭出聲,那嗚咽憋在喉嚨裏,聽著比放聲大哭還叫人難受。
圍著的那幾個人,臉上也都是悲戚和麻木。
言今和辛言的進來,驚動了他們。那幾個人猛地抬起頭,眼神裏先是驚慌,待看清不是“白衣服”,才稍稍鬆了口氣,可那戒備的神色卻沒褪去。
“你們……是幹啥的?”一個中年漢子啞著嗓子問,往前站了半步,把地上那老太太擋在身後。
言今看著地上那卷破席子,心裏頭明白了七八分。他放緩了聲音:“過路的,聽見動靜,進來瞧瞧。”他指了指席子,“這是……”
那漢子眼神一暗,歎了口氣。“俺娘,”他聲音更啞了,“沒熬過去……昨兒夜裏,沒了聲響。”
言今心裏一沉。沒了聲響?在這不準出聲的地界兒,人死了,連哭喪都得憋著?
那老太太這時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言今和辛言,嘴唇哆嗦著,想說點什麽,最終卻隻是又低下頭,發出那種被掐住脖子似的嗚咽。
旁邊一個婦人紅著眼圈低聲道:“嬸子別哭了,讓……讓‘靜默者’聽見,就麻煩了!”
老太太渾身一顫,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背,把那哭聲硬生生咽了回去,隻剩下肩膀劇烈地抖動著。
言今看著這景象,心裏頭像是堵了塊大石頭,又沉又悶。他張了張嘴,想說句安慰的話,卻覺得什麽詞兒在這兒都顯得輕飄飄的。
辛言一直沒言聲,這時卻忽然走上前,蹲下身,從懷裏掏出那塊暗紫色的書頁碎片,輕輕放在了那卷破席子上。
眾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著她。
辛言也沒解釋,隻是看著那碎片。碎片安安靜靜地躺著,沒發光,也沒啥變化。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對那還在壓抑著哭泣的老太太輕聲說:“老人家,他心裏頭,聽著呢。”
這話沒頭沒腦的,可言今看見,那老太太抬起淚眼,愣愣地看著辛言,那絕望的眼神裏,好像……真的閃過了一絲極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慰藉。
辛言不再多說,拉了拉言今的袖子,轉身走出了小院。
言今跟在她後頭,心裏頭五味雜陳。他看看前頭辛言那瘦削的背影,又回頭望了望那扇關上的破木門。
這街麵兒上,看著是比地底下亮堂,可這心裏的憋屈,怎麽好像……更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