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六十二章:回音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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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律典之間”出來,踏著新出現的光影階梯往上走,言今這心裏頭還揣著個小鼓,咚咚直敲。方才那一通胡攪蠻纏,雖說僥幸破了那“戒律”,可到底是取巧,差點把倆人都搭進去。他瞅了瞅旁邊悶頭走路的辛言,她臉色依舊不好看,右手掌心那兒,隱隱有個淡藍色的印記,像是烙上去的,瞧著就讓人心裏頭發沉。
    這階梯不長,走不了幾十蹬,眼前又是一亮,到了個新地界兒。
    這第三層塔,瞧著比底下那兩層都怪。地方不大,也是個八角形的廳,可四壁不再是光溜溜發亮的石頭,而是坑坑窪窪,布滿大小小的孔洞,像是蜂窩煤成了精。頂上也沒了那些發光的鍾乳石,黑黢黢的,看不清有多高。
    最怪的是這兒的動靜。
    剛一踏進來,就聽見一陣嗡嗡嘎嘎的聲響,不是一種聲兒,是千百種聲兒混在一塊兒——有哭,有笑,有吆喝,有歎息,有車輪軲轆響,有鍋碗瓢盆撞,甚至還有幾聲聽不真切的狗叫雞鳴!這些聲兒不高,卻密密麻麻,從四壁那些孔洞裏鑽出來,在廳裏頭撞來撞去,混成一片分不清個兒的嘈雜,直往人耳朵裏灌。
    言今隻覺得腦仁兒嗡的一聲,像是闖進了幾百人同時開口的菜市場,吵得他心煩意亂。他右胳膊上那些藍道道,也跟著這嘈雜聲起了反應,不是疼,是麻,一陣陣的,像是過了電。
    辛言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她側著耳朵,像是在那一片混亂裏極力分辨著什麽。
    “這又是個啥幺蛾子?”言今扯著嗓子喊,可在這嗡嗡嘎嘎的聲響裏,他自己的聲音都顯得微弱。
    辛言沒立刻回答,她走到一麵牆壁前,湊近一個拳頭大的孔洞,往裏瞅了瞅。裏頭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見,隻有那各種混雜的聲響,更清晰地傳出來。
    “回音,”她退後一步,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那些嘈雜,清晰地傳到言今耳朵裏,“這層守著的,是‘回音’的詞根。它在……‘收集’聲音,所有的聲音。”
    言今心裏一凜。收集聲音?難怪這麽吵!可收集來幹啥?總不會是為了鬧著玩吧?
    他學著辛言的樣子,也湊到一個孔洞前聽。起初隻覺得亂,可聽著聽著,他仿佛從那一片混沌裏,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哭腔的哀求:“……放我出去……娘……”
    這聲兒一閃即逝,立刻又被別的聲響淹沒了。
    言今猛地縮回頭,汗毛都豎起來了。這牆裏頭,好像……困著活物?困著……人?
    辛言顯然也聽到了,她的臉色更加難看。“不是活人,”她搖了搖頭,眼神裏帶著一種洞察的冰冷,“是‘聲影’。是那些被這塔‘吞’掉的聲音,留下的……魂兒。”
    她抬起那隻帶著淡藍印記的手,淩空輕輕一抓。周遭那嘈雜的聲響,似乎隨著她這個動作,微微波動了一下。
    “它在用這些‘聲影’,模仿,學習,”辛言繼續道,像是在自言自語,“學得像了,就能……取而代之。”
    話音未落,廳堂中央那片空地上,光影一陣扭曲,竟緩緩凝聚出一個人形來!開始是模糊的一團,很快便清晰起來——那是一個穿著破爛衣裳、麵黃肌瘦的中年漢子,佝僂著背,臉上帶著討好的、怯生生的笑,手裏還虛握著,像是攥著根打狗棍。
    這“人”一出現,就衝著言今和辛言點頭哈腰,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像是在乞討。
    言今看著這憑空冒出來的“乞丐”,心裏頭直發毛。這玩意兒,太真了!連那衣裳上的破洞,臉上的汙垢,都清清楚楚!
    那“乞丐”見他們沒反應,又往前湊了湊,伸出虛握的手,似乎想拉扯言今的衣袖。
    言今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右手攥成了拳頭。
    就在他拳頭攥緊的刹那,那“乞丐”的身影猛地一陣晃動,像是信號不良的影像,臉上的表情也從怯懦討好,瞬間扭曲成了一種貪婪和凶狠,喉嚨裏發出低沉的、類似野獸般的嗬嗬聲,作勢欲撲!
    可它終究沒能撲過來,身影閃爍了幾下,又慢慢穩定下來,恢複了那副可憐相,隻是那眼神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能完全掩去的凶光。
    辛言冷冷地看著這一幕。“瞧見沒?”她說,“它想模仿咱們的‘反應’,學咱們的‘害怕’和‘攻擊’,可它學不像,隻能拚湊個四不像。”
    言今明白了。這“回音”詞根,就是個學舌的鸚鵡,還是個心思不正的鸚鵡!它收集聲音,模仿形態,是想變成真的,取代真的!
    “那咱咋辦?”言今問,“總不能由著它在這兒弄鬼吧?”
    辛言沒言聲,她閉上眼,似乎是在感受這片空間裏流淌的無數“聲影”。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點嘲弄的弧度。
    “它學,”她輕聲道,“咱就讓它學點……新鮮的。”
    她忽然抬起手,不是對著那“乞丐”,而是對著空無一物的牆壁,用一種言今從未聽過的、帶著奇異韻律的調子,唱了一句: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
    這是句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聽來的、早已失了本來麵目的古老童謠,不成調,不成句,帶著股子荒誕和詭異。
    她這一嗓子出去,整個“回音之間”猛地一靜!那嗡嗡嘎嘎的嘈雜聲,像是被什麽東西掐住了脖子,驟然停頓!連那中央的“乞丐”身影,也僵住了,臉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種茫然的扭曲狀態。
    仿佛這片空間裏所有的“聲影”,都被這突如其來、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聲音”給整懵了。
    緊接著,四壁那些孔洞裏,開始傳出各種扭曲、變調、試圖模仿這句童謠的怪聲,有的尖利,有的沙啞,有的斷斷續續,混在一起,比先前那單純的嘈雜更顯得詭異難聽!
    那“乞丐”的身影也開始不穩定地閃爍、變形,一會兒拉長,一會兒壓扁,像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形態”來對應這句莫名其妙的“聲音”。
    辛言看著這混亂的景象,臉上那點嘲弄更深了。她像是玩上了癮,又換了一種更古怪的、類似某種失傳方言的腔調,嘰裏咕嚕地說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
    這下子,“回音之間”徹底亂了套!模仿的怪聲變得更加癲狂,各種光影胡亂閃爍,凝聚又潰散,別說模仿了,連維持基本的形態都做不到了。那片空地中央,別說“乞丐”,連個完整的人形都湊不出來了,隻剩下一團扭曲變幻、發出無意義噪音的光影。
    言今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算是明白了,對付這種隻會死板模仿的玩意兒,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給它規矩!你越亂,它越懵!
    趁著這片混亂,辛言深吸一口氣,不再胡言亂語,而是將那隻帶著淡藍印記的手,猛地按在了身旁布滿孔洞的牆壁上!
    她不是在對抗,也不是在破壞,而是將她那“謊言”的本質,混合著剛剛從“戒律”詞根那裏得來的一絲對“規則”的理解,化作一股極其混亂卻又帶著特定指向的“意”,如同決堤的洪水,強行灌入了這“回音”詞根賴以存在的根基之中!
    她在對它“說”一個最根本的“謊言”:你,即是虛無。
    “嗡——!”
    整個“回音之間”劇烈地一震!四壁孔洞裏那些癲狂的模仿聲,如同被掐斷了電源,戛然而止!所有扭曲閃爍的光影,瞬間潰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廳堂裏,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死寂的安靜。
    隻有辛言按在牆上的那隻手,掌心下的牆壁,似乎微微溫熱了一下,隨即,一個淡淡的、如同水波蕩漾般的符號印記,在她手邊浮現,旋即隱沒。
    她收回手,臉色更加蒼白,身子晃了晃。
    言今趕緊上前扶住她。
    也就在這時,廳堂一側,通往上一層的階梯,悄無聲息地浮現出來。
    辛言靠在言今身上,喘了幾口粗氣,望著那片重歸寂靜的空間,低聲說:
    “哥,這‘回音’的味兒……是空的。學來學去,裏頭啥也沒有。”
    言今低頭,看見自己懷裏,又多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這回是土黃色的封皮,上麵依舊空無一字。
    他揣起冊子,扶著辛言,歎了口氣。
    “空的就空的吧,總比裝滿鬼哭狼嚎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