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六十三章:心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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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吵得人腦仁兒疼的“回音之間”出來,順著新浮現的光影階梯往上,言今隻覺得耳朵根子清靜了不少,可心裏頭那點沉甸甸的東西,卻沒見輕省。他懷裏揣著那三本空冊子——藍皮的“律冊”,土黃皮的,也不知該叫個啥名目,隻覺得這塔,一層比一層邪性,給的“獎賞”也一層比一層讓人摸不著頭腦。
辛言跟在他身後,腳步有些虛浮。連闖三層,雖說都僥幸過來了,可哪一回不是把半條命撂在門檻上?她臉上沒半點血色,右手掌心那淡藍色的“戒律”印記倒像是長牢了,瞧著比剛才還清晰些。
這第四層塔,剛一踏進來,言今就覺著渾身不得勁。
地方還是八角廳的格局,可四壁不再是石頭,也不是蜂窩似的孔洞,而是一種暗沉沉的、仿佛能吸光的絨布般的東西,摸著溫吞吞,軟塌塌。頂上也是這般材質,低低地壓下來,讓人有些喘不過氣。廳裏沒別的光,隻有正中央懸浮著一團……說不清是霧氣還是光影的東西,緩緩流轉著,顏色變幻不定,一會兒是暖融融的橘紅,一會兒是沉鬱鬱的靛青,一會兒又是刺啦啦的慘白。
最要命的是這兒的“靜”。不是“回音之間”那種吵鬧後的死寂,而是一種黏糊糊、沉甸甸的靜,像是陷進了深不見底的泥潭裏,所有的聲響、念頭,都被這柔軟的黑暗給吸了去,使不上勁,也發不出聲。
言今張了張嘴,想問問辛言這又是什麽路數,可話到了嘴邊,卻覺得懶洋洋的,提不起力氣說出來。他右胳膊上的藍道道,這會兒也安生得出奇,不亮,也不疼,像是睡死了過去。
他扭頭看辛言,她也蹙著眉,眼神有些渙散,不像之前那般銳利,倒像是……困了。
“這地方……勾人睡覺?”言今強打著精神,用氣音問。
辛言搖了搖頭,聲音也帶著股慵懶的黏膩:“不是睡覺……是‘情緒’。這層守著的是‘心緒’的詞根……它在放大人心裏頭……最壓著的那些東西。”
她話音未落,言今就覺得心頭一酸。一些他早以為忘了的、或是刻意不去想的陳年舊事,沒來由地翻湧上來——小時候爹媽沒了,一個人蹲在牆角啃冷饃;頭一回當談判專家,眼睜睜看著人質沒救下來,家屬那絕望的哭喊;還有在這末世裏,見過的無數生離死別,麻木的眼神……
這些事兒,平時他都壓在心底最裏頭,用一層厚厚的繭子裹著,不敢碰。可這會兒,在這詭異的廳堂裏,那層繭子像是被泡軟了,化了,裏頭那些酸楚、愧疚、無力,一股腦地冒了出來,沉甸甸地墜著他的心,讓他隻想就這麽癱坐下去,再也不用起來。
旁邊的辛言,身子也開始微微發抖。她低著頭,長發垂下來遮住了臉,言今瞧不見她的表情,隻看見她擱在膝蓋上的手,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來。
他知道,她心裏頭壓著的東西,隻怕比他的更沉,更黑暗。那些與“謊言”相伴的過往,那些被“噪音”侵蝕的痛苦……
廳堂中央那團流轉的光霧,顏色變幻得更快了,像是感受到了他們心緒的波動,越發賣力地煽風點火。那橘紅的光,暖得讓人想落淚;那靛青的光,沉得讓人想窒息;那慘白的光,又刺得人心底發慌。
言今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重,身子越來越沉,那股子“算了,就這樣吧”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他看了一眼辛言,她似乎也快要被那沉鬱的情緒吞沒了,肩膀塌了下去,透著股從未有過的脆弱。
不能這麽著!言今心裏頭猛地一驚。這要是睡過去,或是被這情緒壓垮了,怕是就真醒不過來了!
他使勁晃了晃腦袋,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甩出去,可那情緒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纏著他。他抬起那隻好手,想給自己一巴掌,手舉到半空,卻覺得軟綿綿的,使不上勁。
就在這當口,他無意中摸到了懷裏揣著的那本藍皮“律冊”。
冰涼的觸感,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瞬。
律冊……規矩……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火柴,微弱,卻清晰。
他猛地掏出那本空白的“律冊”,又費力地扯下自己衣裳上一小條破布,塞進嘴裏,用牙齒狠狠一咬!
劇痛傳來,帶著一股腥甜味兒,瞬間衝散了些許心頭的沉鬱。他借著這股子疼勁兒,用那破布條蘸著嘴角咬出的血,在那空白“律冊”的第一頁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兩個字:
“不準”
寫的是啥,他自己個兒也說不清。不準沉淪?不準放棄?還是不準這鬼地方再擺布他的心思?
他不知道。他隻知道,得寫點啥,定個規矩,哪怕是給他自個兒定的!
這兩個血字落在空白的紙頁上,竟微微亮了一下,散發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卻帶著不容置疑意味的波動。
言今隻覺得心頭那沉甸甸的壓迫感,似乎真的……輕了一絲絲!
有用!
他精神一振,不顧嘴角的疼,又蘸著血,在下麵胡亂地寫:
“想好的!”
“撐住!”
“信她!”
他寫得飛快,字跡潦草不堪,與其說是規矩,不如說是發泄,是給自己打氣。可每寫下一個血字,那冊子上傳來的微弱波動就強上一分,他心頭的沉重就卸去一分!
旁邊的辛言,似乎也被他這邊的動靜驚動了。她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幹,眼神卻不再那麽空洞。她看著言今在那血糊刺啦的冊子上胡亂劃拉,又看了看自己那帶著“戒律”印記的手。
她像是明白了什麽,也緩緩抬起手,不是去寫字,而是將那隻帶著印記的手,輕輕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她閉上眼,眉頭緊鎖,像是在跟內心深處最洶湧的黑暗搏鬥。過了好一會兒,她猛地睜開眼,眼底竟恢複了幾分往日的清冽,雖然還帶著疲憊。
她看著言今,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道,一字一頓地說:
“我,沒哭。”
這是一個“謊言”。一個對著自己心底最真實的悲傷和恐懼,說出的、最倔強的“謊言”!
這個“謊言”出口的瞬間,她掌心那淡藍色的“戒律”印記,驟然亮起!一股冰冷而堅定的力量,順著她的手臂,猛地衝入她的心扉,如同堤壩,暫時攔住了那即將決堤的負麵情緒!
廳堂中央那團流轉的光霧,像是被這兩股突如其來的、蠻橫的“規矩”和“謊言”給攪亂了節奏,顏色變幻猛地一滯,流轉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那黏稠沉重的壓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減弱。
言今喘著粗氣,看著冊子上那幾行歪歪扭扭的血字,又看看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重新銳利起來的辛言,心裏頭那根緊繃的弦,總算鬆了下來。
辛言扶著牆壁,慢慢站起身,走到言今身邊,看了一眼那血糊糊的冊子,沒說話,隻是伸出那帶著印記的手,在那“信她!”兩個字上,輕輕拂過。
那兩個字上的血光,似乎更凝實了些。
也就在這時,廳堂一側,通往上一層的階梯,無聲無息地浮現。
言今把染血的“律冊”小心揣好,又摸出懷裏那本土黃皮的空冊子,苦笑著搖了搖頭。
辛言看著那新出現的階梯,眼神複雜。
“哥,”她輕聲說,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這‘心緒’的味兒……是苦的。”
言今攙住她一隻胳膊,歎了口氣。
“苦也得咽下去,”他望著那向上的階梯,“總比淹死在裏頭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