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六十四章:拾光
字數:4564 加入書籤
從那個吸人精氣神兒的“心淵”裏掙脫出來,倆人互相攙扶著,踏上了那新的光影階梯。言今覺著渾身骨頭縫裏都透著股乏力,不是肉身上的累,是心裏頭那份兒被翻騰了個底朝天的倦。他懷裏那本藍皮“律冊”染了血,沉甸甸的,貼著胸口,倒像是個護心鏡,時不時傳來一絲微弱的涼意,提醒著他方才那股子不管不顧的擰巴勁兒。
辛言走在他前頭半步,脊梁骨挺得沒往常那麽直了,微微佝僂著,瞧著讓人心疼。她右手掌心那淡藍印記,顏色似乎更深了些,像塊洗不掉的胎記。
這階梯盤旋向上,比底下那幾層似乎都長些,走得人腿肚子發酸。四周不再是那種固定的牆壁,而是流動的、朦朧的光影,像是走在一條光河裏。偶爾有些破碎的、看不清模樣的畫麵從光影裏一閃而過,快得抓不住。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眼前才又踏實起來。第五層塔到了。
這地方,瞧著倒是敞亮。還是個八角廳,卻比底下幾層都高大,四壁和穹頂不再是那種吸光的暗沉材質,而是某種半透明的、溫潤如玉的石頭,自帶一種柔和的、白茫茫的光,不刺眼,卻把每個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廳裏空空蕩蕩,隻在正中央,立著個半人高的白石台子,台子上頭,啥也沒有。
可這兒的“靜”,跟“心淵”那黏糊糊的靜又不一樣。這是一種……空落落的靜。像是走進了一間打掃得過分幹淨、卻許久沒人住的老屋子,空氣裏飄著淡淡的灰塵味兒,還有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屬於“過去”的陳腐氣。
言今四下裏瞅了瞅,沒瞧見啥危險,心裏頭那根弦卻也沒敢鬆。“這層又是個啥名堂?”他小聲問辛言,“咋啥也沒有?”
辛言沒立刻回答。她走到廳堂中央,在那白石台子前站定了,低著頭,像是在看台子光滑的表麵,又像是在看自個兒的倒影。她伸出手,指尖極輕地拂過石台。
就在她指尖觸到石台的刹那,異變陡生!
那空無一物的白石台麵上,竟如同水波般蕩漾起來!緊接著,一幅清晰的、活動的景象,猛地從台子裏浮現出來!
那是一片廢墟,硝煙還沒散盡,斷壁殘垣間,一個穿著舊時代製服、滿臉是血和灰的男人,正死死抱著個嚇傻了的小女孩,用自己的後背,替她擋著不斷落下的碎石。那男人側著臉,眉眼間竟有七八分像年輕時的言今!正是他當年做談判專家時,最後一次任務,沒能救下人質,自己卻也搭進去半條命的那回!
言今渾身一震,像是被人當胸砸了一拳,呼吸都滯住了。這場景,是他心底最不願觸碰的瘡疤之一!
景象隻持續了幾息,便如同煙霧般消散了。台麵又恢複了光潔。
可言今心口那股子憋悶和愧疚,卻沉甸甸地壓了上來,比在“心淵”裏時更具體,更尖銳。
還沒等他緩過勁兒,台麵上光影再變!這次出現的,是辛言!
那似乎是個實驗室模樣的地方,冰冷的器械閃著幽光。年幼的辛言被固定在一張椅子上,小臉慘白,一個大人們模糊的身影正拿著什麽儀器靠近她的額頭,嘴裏還念叨著:“……‘謊言’結構穩定,加大‘噪音’注入劑量,觀察排斥反應……”
辛言的呼吸猛地一促,身體不易察覺地顫抖起來,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別開了臉,不願再看。
景象再次消散。
言今明白了。這第五層守著的,是“記憶”的詞根!它在往外掏人心裏頭最不願記起、卻又偏偏忘不掉的玩意兒!
果然,那白石台子像是嚐到了甜頭,光影變幻得更快了!言今小時候爹媽沒了,一個人蹲在牆角哭的畫麵;辛言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說謊”能騙過測謊儀時,那混雜著恐懼和一絲畸形成就感的眼神;還有這一路上,那些死在眼前的人,那些絕望的呼喊……一樁樁,一件件,好的,壞的,羞於啟齒的,痛徹心扉的,全被這該死的台子給翻騰了出來,硬生生攤開在這白慘慘的光底下!
言今隻覺得腦袋裏跟開了鍋的粥似的,各種情緒翻滾攪和,懊悔、自責、憤怒、無力……一股腦地往上湧,衝得他眼前發黑,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右胳膊上的藍道道又開始隱隱作痛,那光閃爍不定,像是在與這些混亂的記憶共鳴。
辛言的情況更糟。她那些被實驗室改造、與“噪音”糾纏的記憶,本就黑暗扭曲,此刻被這般毫無遮掩地翻出來,如同將她血淋淋地剖開。她死死咬著下唇,已經咬出了血,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眼神渙散,眼看就要被這些痛苦的回憶給吞沒。
“不能……不能由著它這麽折騰!”言今低吼一聲,強忍著腦子裏翻江倒海的難受,猛地掏出懷裏那本土黃皮的空冊子——從“回音之間”得來的那本。他也不知道這玩意兒有啥用,隻覺得不能幹看著。
他學著在“心淵”裏的法子,想咬破手指寫點啥,可腦子裏亂糟糟的,一個字也想不出來。寫啥?“忘了”?可這些事兒,哪是說忘就能忘的!
就在他急得滿頭汗的當口,那白石台子上,又浮現出一段記憶碎片。這次,卻是他和辛言剛認識不久時,在地底某個避難點,分食最後半塊壓縮餅幹的情形。那時倆人還互相提防著,可遞過餅幹時,那短暫觸碰的手指,卻都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暖意。
這畫麵一閃即逝。
言今卻猛地愣住了。
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空白的土黃皮冊子,又抬頭看了看那不斷浮現痛苦記憶的白石台子,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閃過腦海。
這“記憶”詞根,隻管往外掏,不管酸甜苦辣,一股腦地扔出來砸人。可人活一輩子,記憶裏頭,難道就隻有苦的、痛的?
他不再試圖去對抗、去忘記那些痛苦的記憶,反而深吸一口氣,將精神集中起來,努力地去回想,去想那些被痛苦掩蓋了的、細微的、卻真實存在過的……好光景。
他想起了爹媽還在時,過年給他買的一小掛鞭炮,劈裏啪啦響得那叫一個脆生;想起了第一次成功救下人質時,家屬那含著淚的笑臉;想起了在這一路逃亡裏,偶爾瞥見的、廢墟縫隙裏頑強開出的一小朵野花;想起了辛言雖然總冷著臉,可在他受傷時,那笨拙卻又執拗的攙扶……
他將這些零零碎碎的、閃著微光的記憶片段,在心裏頭細細地描摹,然後,借著右胳膊上那與“噪音”沾邊的藍光,將他這份“回想”的“意”,猛地灌注到手中的土黃皮冊子裏!
那空白的冊子,微微一熱,第一頁上,竟緩緩浮現出一些模糊的、溫暖的、金色的光點,如同夏夜的螢火,雖然微弱,卻執著地亮著。
也就在這一刻,那不斷浮現痛苦記憶的白石台子,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溫度的記憶給幹擾了,運轉猛地一滯!台麵上那令人窒息的黑暗畫麵,出現了一瞬間的模糊和扭曲!
旁邊的辛言,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微弱卻不同的“意”。她渙散的眼神凝聚了一瞬,看向言今手中那泛起金色光點的冊子,又看了看那出現滯澀的白石台子。
她像是明白了什麽。她也閉上眼,不再去抗拒那些痛苦的實驗室記憶,而是極力地,從那些黑暗的縫隙裏,去挖掘,去捕捉……哪怕隻有一絲絲的,屬於“人”的溫暖。是哪個研究員偷偷塞給她的一塊糖?還是窗外偶爾飛過的一隻鳥?
她將那一點點幾乎被遺忘的微光,從記憶的深淵裏打撈上來,混合著她那“謊言”的本質——這一次,不是編織虛假,而是強行將這點微光“說”成是真實的、重要的——化作一股帶著苦澀溫度的“意”,也投向了那白石台子!
兩人的“意”,一者帶著回想的微光,一者帶著強行的溫暖,如同兩股細流,匯入那不斷傾瀉黑暗記憶的洪流之中!
那白石台子劇烈地震顫起來!台麵上光影瘋狂閃爍,痛苦的記憶與那些微小的光點交織、碰撞、湮滅!整個廳堂裏那空落落的寂靜被打破,充斥著一種混亂的、仿佛老舊膠片卡頓般的噪音!
最終,在一陣刺目的白光過後,一切都平息了。
白石台子恢複了原狀,光潔如初,不再浮現任何景象。
言今和辛言都脫力地坐倒在地,大汗淋漓,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
言今低頭看去,手中的土黃皮冊子上,那些金色的光點漸漸穩定下來,形成了一些模糊的、難以辨認的圖案,像是孩童的塗鴉,卻散發著淡淡的暖意。
辛言看著他手中的冊子,又看了看自己那帶著“戒律”印記的手,沉默良久,才輕聲道:
“哥,這‘記憶’的味兒……是雜的。苦裏頭,到底……也摻著點兒別的。”
言今把冊子揣好,苦笑著點了點頭。
“有別的就好,”他喘著氣說,“就怕全是苦的,那可真叫人活不下去了。”
廳堂一側,通往上一層的階梯,如期浮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