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六十五章: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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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裏的光,白晃晃的,照得人心裏頭發慌。那通往上一層的階梯冷冰冰地懸在那兒,像是催命的符。可言今的腳像是被焊在了這第五層的地麵上,挪不動分毫。
    他腦子裏反複滾著的,不是那“心淵”裏黏稠的惡意,也不是方才記憶洪流裏那些撕心裂肺的苦,而是老兵泰山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他見過。不是在戰場上,是在更近的地方。
    他想起來了。是樓下,那個“回音之間”裏,那些被抽走了主心骨、隻剩下蒼白模仿的空殼!隻是老兵的眼裏的空洞,更徹底,更安靜,靜得像一潭死了千年的水。
    言今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右胳膊上那道幽藍色的印記,入手一片冰涼。這玩意兒,連同他懷裏那本染血的藍皮律冊,還有辛言手上那個,都是從那些空殼身上“拿”來的。當時隻覺著是戰利品,是活下去的倚仗,現在再看,這冰涼裏頭,都透著一股子說不清的邪性。
    “哥?”辛言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她扶著那白石台子邊緣站起身,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裏多了點別的東西,像是被那記憶洪流衝刷後,露出的更堅硬的底子。“還能走嗎?”
    言今沒立刻答話,他低頭,又翻開那本土黃皮的冊子。冊子上那些金色的、暖融融的光點還在,像冬夜裏攏著的一小簇火苗,微弱,卻真實。這玩意兒,是從這掏人記憶的鬼台子手裏“搶”下來的,是苦海裏撈出來的一點點甜頭。
    他合上冊子,揣進懷裏,貼肉放著,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似乎能透過來。
    “走。”他吐出一個字,聲音幹澀,卻帶著一股狠勁兒。不能停在這兒,停下來,就得被後麵那無形的玩意兒追上,變成又一個“泰山”,或者樓下的那些空殼。
    兩人再次踏上階梯。這回的階梯,不再是光影流轉,而是實實在在的石階,隻是每一級都格外高,走得人腿酸。四周安靜得可怕,隻有他們粗重的呼吸和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裏回蕩。
    言今的心思卻靜不下來。老兵的影子,妹妹模糊的哭臉,還有他自己那些被翻騰出來的陳年舊事,攪和在一起。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胡同口那個總眯著眼、搖著蒲扇說書的老頭兒。老頭兒常說一句話:“這人哪,不怕身上苦,就怕心裏頭沒了念想。”
    老兵心裏頭的念想,是被那“治愈”給生生掏走了?還是……被什麽東西,給“吃”了?
    這個“吃”字冒出來,讓他自己打了個寒噤。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
    第六層到了。
    這地方,比下麵任何一層都要古怪。它不大,像個尋常人家的書房,四壁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架上卻空空蕩蕩,落滿了灰。屋子當間兒,隻擺著一張老舊的檀木書桌,桌上有一盞綠罩子的台燈,散發著昏黃的光圈,剛好照亮桌麵那一畝三分地。
    一個穿著灰色長衫、戴著圓框眼鏡的老先生,正坐在桌後,手裏拿著一支毛筆,在一本攤開的、紙頁發黃的厚冊子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什麽。他寫得極慢,極認真,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了這筆尖與紙張的摩擦聲。
    聽見腳步聲,老先生抬起頭,推了推眼鏡,露出一張溫和卻沒什麽表情的臉。他看了看言今,又看了看辛言,目光在他們胳膊和手上的印記稍作停留,卻並無訝異。
    “來了?”他開口,聲音平平板板,像念經,“坐。”
    他指了指書桌前的兩張空著的梨花木椅子。
    言今和辛言對視一眼,都沒動。這地方太靜,太正常,正常得讓人心裏頭發毛。
    “您是……”言今試探著問。
    “守塔人。”老先生放下筆,用一塊青布細細擦拭著筆尖,“也可以叫我,‘錄事’。”
    他指了指桌上那本厚冊子。“塔裏塔外,過去現在,該記下的,都記在這裏。”
    言今心裏一動,往前湊了半步,想看清那冊子上寫的什麽。可那紙頁上的字跡,卻像是蒙著一層霧,怎麽也看不真切。
    “您記的都是什麽?”辛言忽然開口,聲音冷清。
    “真實。”錄事先生答得毫不猶豫,他又拿起筆,蘸了蘸不知何時研好的墨,“發生過的事,存在過的人,流散的心念,歸墟的回響……如實記錄,分門別類。”
    他說話間,筆尖落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輕響。言今隱約看到,那空白的紙頁上,隨著筆尖移動,似乎有極淡的墨跡在生成,但具體是什麽,依舊模糊。
    “包括下麵那些……空殼?”言今忍不住問,喉嚨有些發緊。
    “包括。”錄事頭也不抬,“存在過,即被記錄。形態如何,非我所慮。”
    這話說得淡漠,卻讓言今後背竄起一股涼氣。這塔,吃人,剝皮抽筋,連最後一點存在的痕跡,都要被這冰冷的筆記錄在案,變成冊子裏一行模糊的字。
    “那我們的名字,”辛言盯著那冊子,手不自覺地握緊了,“也在上麵?”
    錄事先生筆尖一頓,終於再次抬起頭,隔著昏黃的燈光看向他們。他的眼神,像是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在,也不在。”他說了一句玄乎的話,“名字易寫,心跡難描。有些人,活了一輩子,冊子上也不過三五行。有些人,方生方死,卻可能寫滿數頁。”
    他目光落在言今懷裏那本微微凸起的土黃皮冊子上,似乎停留了一瞬。“你們方才在下麵,搶回來一點‘東西’,是不是?”
    言今心頭一凜,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胸口。
    “不必緊張。”錄事又低下頭去,繼續他的書寫,“能從‘憶川’裏撈出點真東西,是你們的造化。那點回甘,比我這冊子上萬千虛言,要金貴得多。”
    他不再說話,隻專心致誌地寫著,仿佛外界一切與他無關。
    言今和辛言站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這第六層,沒有刀光劍影,沒有詭譎迷宮,隻有一個寫字的老人,和一本記不清內容的冊子。可這無形的壓力,卻比下麵任何一層都要沉重。
    它記錄一切,又漠視一切。
    言今忽然覺得,懷裏那本土黃冊子傳來的微弱暖意,是如此的珍貴。那是被這冰冷巨塔和這冷漠記錄所否定掉的,屬於活人的、帶著體溫的、雜駁的……真實。
    他拉了拉辛言的衣袖,低聲道:“我們走。”
    兩人不再看那錄事,轉身走向房間另一側出現的階梯。
    就在他們踏上階梯的那一刻,身後傳來錄事先生平平板板的聲音,像是在做最後的注腳:
    “記住,塔能記言記行,記生記死,卻記不下人心頭那點……自個兒都說不清的滋味兒。那滋味兒,得自個兒留著。”
    言今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一步步向上走去。
    階梯的盡頭,隱約有嘈雜的人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