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六十六章:人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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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嘈雜的人聲,像是隔著層厚棉布傳過來,悶悶的,卻帶著一股子活氣,衝散了第六層書齋裏那股子陳腐的墨臭與冰冷的寂靜。言今和辛言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瞧出了驚疑。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塔裏,竟還有這般地界?
    踏上最後一級台階,眼前的景象讓他們愣在了原地。
    這哪裏還是什麽塔層?分明是個喧鬧的市集。
    頭頂不再是規則的穹頂,而是灰蒙蒙一片,看不清高低,像是陰沉的天空,卻又不見日月。腳下是夯實的土地,坑窪不平,散落著些說不清來路的雜物。四周是歪歪扭扭、胡亂搭起來的棚戶,有用破布撐著的,有用鏽鐵皮蓋的,更有甚者,直接就是幾根木頭支著個頂,四麵透風。
    棚戶之間,擠擠攘攘的都是人。穿著各色衣裳,有光鮮的,有襤褸的,有麵色紅潤的,也有瘦骨嶙峋、眼窩深陷的。他們或站或坐,或三五成群低聲交談,或獨自縮在角落,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空氣裏混雜著汗臭、劣質煙草味兒,還有一股子食物腐敗的酸氣,熱烘烘地撲麵而來。
    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女人的尖笑,孩子的哭鬧,男人的粗嗓門,混成一片,嗡嗡地響著,直往人耳朵裏鑽。
    “這……這是到了哪兒了?”言今有些發懵,下意識地攥緊了懷裏那本染血的藍皮律冊。這市集的喧鬧,比起下麵幾層的死寂,更讓人心慌,像是踏進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辛言沒說話,隻是微微蹙著眉,目光銳利地掃過人群。她右手掌心的淡藍印記,在此地渾濁的空氣裏,似乎也黯淡了些。
    兩人小心翼翼地走入人群。沒人特別注意他們,似乎在這地方,出現兩個生麵孔再平常不過。
    言今留神聽著那些交談的隻言片語。
    “……三斤‘忘憂草’,換你那段‘洞房花燭’的記憶,如何?保準鮮亮!”一個瘦高個,扯著一個胖子的衣袖,唾沫橫飛。
    胖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成不成!那可是俺壓箱底的寶貝!你再加點,再加點‘安寧’碎片,俺就考慮考慮……”
    旁邊一個棚子裏,有個穿著邋遢道袍的老者,麵前擺著個破碗,碗裏放著幾顆顏色各異、光澤暗淡的小石子兒,他眯著眼吆喝:“瞧一瞧,看一看了啊!上好的‘專注’結晶,‘勇氣’殘片,童叟無欺,換一段‘初戀’記憶,或者‘成功’的滋味兒嘞!”
    更遠處,似乎還有個小小的台子,上麵站了個麵色蒼白的年輕人,正聲嘶力竭地喊著:“……急需‘生命力’片段,誰有?我用我所有的‘知識’記憶來換!所有的!”
    言今越聽,心越往下沉。他明白了,這第七層,是個交易“記憶”與“情感”的集市。塔把下麵那些被剝奪、被提煉出來的東西,拿到這裏,讓這些困在塔中的人,像買賣青菜蘿卜一樣,互相交換,各取所需。
    用“忘憂”換“歡愉”,用“專注”換“激情”,用冰冷的“知識”換鮮活的“生命力”……
    他看見一個中年男人,用一大段模糊的、閃著金光的“父愛”記憶,從一個尖嘴猴腮的販子手裏,換了一小撮灰撲撲的、據說能讓人“心硬如鐵”的粉末,迫不及待地吸入鼻中,隨即,他臉上那點殘存的溫情便迅速褪去,眼神變得空洞而麻木。
    他也看見一個年輕女人,哭著捧出一段色彩斑斕的、關於“舞蹈”的記憶,想要換取能讓她“不再恐懼”的東西。買主是個麵無表情的壯漢,他捏著那團斑斕的光,掂量了一下,隨手扔給女人一小塊黑色的、散發著寒氣的結晶。
    人們在這裏,把自個兒最珍貴或最想拋棄的過去,明碼標價,拆解零售,以求在這絕望的塔裏,獲得片刻的安寧,或者繼續往上爬的資本。
    言今隻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這比下麵直來直去的廝殺更可怕,這是在溫水煮青蛙,一點點地,把人之所以為人的那點東西,都給磨滅掉,變成可以隨意交易的商品。
    辛言忽然拉了他一下,示意他看前麵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
    那裏圍著幾個人,中間是個瞎眼的老婆婆,坐在一個破馬紮上,手裏拿著個梭子,正在編織著什麽。她手指枯瘦,動作卻異常靈巧。她編織的不是布,而是一縷縷流動的、色彩各異的光。那些光在她指間纏繞、交織,漸漸形成一些模糊的、不斷變化的圖案,有時像一張笑臉,有時像一片風景,有時又隻是一團混沌的暖色。
    她麵前擺著個破舊的瓦罐,裏麵零星放著幾顆記憶結晶,成色看著都不算好。
    圍著她的人,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編織,眼神裏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
    “她在織什麽?”言今低聲問旁邊一個看得入神的老頭。
    老頭回過頭,渾濁的眼睛看了言今一眼,咧開嘴,露出稀稀拉拉的黃牙:“織‘念想’唄。柳婆婆手藝好,能用邊角料,織出點像模像樣的‘盼頭’來。雖說不頂餓,不禦寒,但……總比沒有強,是吧?”
    言今看著那老婆婆手中變幻的光,心裏頭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在這所有東西都被明碼標價的地方,還有人,在用這種近乎徒勞的方式,給人編織一點虛假的慰藉。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幾個穿著統一黑色短褂、麵色冷硬的漢子分開人群,徑直朝著言今和辛言走了過來。為首的是個刀疤臉,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他們,最後定格在言今胳膊的藍色印記和辛言的手掌上。
    “新來的?”刀疤臉聲音粗嘎,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懂這兒的規矩不?”
    言今心裏一緊,把辛言往身後擋了擋。“什麽規矩?”
    “入市稅。”刀疤臉伸出粗糙的手掌,“每人,一段核心記憶,或者等價的‘情感’結晶。”
    言今臉色一變。核心記憶?那豈不是跟下麵那些被掏空的殼子一樣了?
    “我們沒有。”辛言在他身後冷冷道。
    刀疤臉嗤笑一聲,目光在他們身上逡巡,最後落在言今懷裏那本藍皮律冊上,眼神裏閃過一絲貪婪。“沒有?那就用別的東西抵。那本書,看著不錯。”
    言今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護住律冊。這是他用命換來的,是從那些空殼身上唯一奪來的、帶著反抗意味的東西。
    “不給?”刀疤臉眼神一厲,他身後的幾個漢子立刻圍了上來,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周圍的人群立刻散開一圈,遠遠地看著,沒人出聲,也沒人上前,眼神裏多是麻木和事不關己的冷漠。
    就在言今準備拚死一搏的當口,那一直安靜編織的瞎眼柳婆婆,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梭子,抬起空洞的眼窩,“望”向這邊,慢悠悠地開了口:
    “疤老七,欺負生臉,也不怕壞了‘集老’定下的規矩?”
    那刀疤臉聞言,臉色變了幾變,似乎對那“集老”頗為忌憚。他狠狠瞪了言今一眼,又瞟了瞟柳婆婆,啐了一口:“哼,柳瞎子,就你多事!走著瞧!”
    說完,竟帶著人悻悻地走了。
    言今鬆了口氣,看向那柳婆婆,拱了拱手:“多謝婆婆。”
    柳婆婆卻像是沒聽見,又低下頭,繼續編織她手中那團變幻的光,嘴裏喃喃著,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這塔啊,吃記憶,也生記憶……來的來的,去的去的……爭來搶去,不過都是一場空……”
    言今看著她枯瘦的手指間那點微弱而變幻的光,又看了看這喧囂而麻木的人市,心裏頭那股說不清的滋味,更重了。
    這第七層,比任何一層,都更像人間。
    也更像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