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六十七章: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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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疤老七那夥人走遠了,像幾滴墨汁融進了渾濁的水塘裏,沒留下多少痕跡。周遭看熱鬧的人見沒了下文,也都悻悻地散了開去,該吆喝的吆喝,該討價還價的討價還價,仿佛剛才那點子劍拔弩張,不過是這市集裏每日上演的尋常景致。
    言今心裏卻像堵了團濕棉花,悶得慌。他看向那又低頭編織起來的柳婆婆,走上前,再次道謝,這回聲音提高了些:“多謝婆婆方才解圍。”
    柳婆婆那枯柴般的手指沒停,梭子引著一縷淡金色的光,細細地織進那片混沌的暖色裏。她沒抬頭,隻慢吞吞地道:“謝啥,老婆子不過是按規矩說話。”她頓了頓,那空洞的眼窩似乎朝言今懷裏的方向“瞥”了一下,“那本藍皮冊子,沾過‘律’的邊兒,透著股不甘心的勁兒,疤老七那等人,嗅著味兒就想叼走。”
    言今心頭一凜,手下意識又按緊了冊子。這瞎眼婆婆,竟能“看”出這冊子的來曆?
    辛言一直沉默著,此刻卻忽然開口,聲音清冷,像碎冰碴子:“婆婆,這裏的規矩,是誰定的?那個‘集老’?”
    柳婆婆那編織的動作,幾不可察地緩了一瞬。她沒直接回答,反而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集老啊……他就是這‘人市’的魂兒,也是這層塔的影兒。他定規矩,也守著規矩,大夥兒在這兒換點兒念想,求個苟延,都得按他的章程來。”
    正說著,市集那頭忽然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人群像被無形的棍子撥開的水流,自動向兩側讓開了一條道。喧鬧聲低了下去,許多人都垂下了頭,或側過身子,不敢直視。
    言今循著望去,隻見幾個人簇擁著一個身影,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被簇擁在中間的,是個看不大出年紀的男人。穿著身半新不舊的藏藍長衫,身材不高,微微發福,臉上團團的,帶著些和氣生財的笑模樣,手裏還慢悠悠地盤著兩顆油光水滑的核桃。他走起路來步子不大,卻很穩當,一雙眼睛不大,卻亮得逼人,掃過之處,人人都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縮了縮脖子。
    這人身上,沒有疤老七那股子外露的凶悍氣,反倒透著一股子深不見底的沉靜,像口古井,水麵無波,底下卻不知藏著什麽。
    “集老來了……”旁邊有人低聲嘀咕,聲音裏帶著敬畏,也帶著恐懼。
    那集老徑直走到了柳婆婆這小小的攤位前,目光先在言今和辛言身上轉了一圈,尤其在言今胳膊的藍色印記和辛言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掂量兩件剛入市的貨物。隨即,他臉上那團和氣的笑容更盛了些,對著柳婆婆拱了拱手:“柳家嫂子,忙著呢?”
    柳婆婆這才停了梭子,將那團織了一半的、變幻著暖光的東西小心放在膝上,抬起空洞的眼窩,“望”著集老的方向,幹癟的嘴唇動了動:“集老巡查市集?老婆子這兒,可沒啥新鮮貨色。”
    “哎,嫂子說的哪裏話,”集老聲音溫厚,像泡開了的濃茶,“您這手藝,就是咱這市集裏獨一份的寶貝。大夥兒缺啥,也不能缺了這點子‘盼頭’不是?”他說著,目光又落回言今二人身上,“這兩位麵生得很,是剛從上頭下來的?”他指了指腳下的地,又指了指頭頂,意思是從下麵塔層上來的。
    言今摸不準這集老的深淺,隻得含糊應道:“是,剛到此地。”
    集老點了點頭,盤核桃的手發出輕微的“哢噠”聲。“能走到這兒,不容易。既然來了這‘易憶坊’,就是緣分。我這兒規矩簡單,買賣公平,各取所需。二位若有什麽想出手的,或是想尋摸點啥,盡可以逛逛。”他說話滴水不漏,態度也和氣,可那眼神深處的審視,卻讓人渾身不自在。
    “我們……暫且看看。”辛言替言今答了話,語氣裏帶著疏離。
    “好,看看好,多看多比較。”集老笑容不變,又轉向柳婆婆,“嫂子,前幾日托您織的那份‘安寧’,不知……”
    “還差些火候,”柳婆婆打斷他,聲音平板,“那‘料’不好找,得慢慢來。”
    集老也不惱,嗬嗬一笑:“無妨,無妨,嫂子慢慢織,我等著。”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言今一眼,這才帶著人,慢悠悠地往市集深處去了。
    他這一走,那股無形的壓力才驟然消散,周圍的氣氛似乎也活絡了些。
    言今看著集老消失的背影,眉頭擰成了疙瘩。這人,比疤老七難對付多了。
    柳婆婆忽然低聲道:“他是個‘收容者’。”
    “收容者?”言今不解。
    “塔裏有些地方,會‘漏’下來一些雜七雜八的記憶碎片,無主的,混亂的,”柳婆婆解釋道,“集老有法子,把這些碎片收攏起來,提煉,分類,變成這市集裏流通的‘貨’。他也收,收大夥兒身上那些帶不走的、或是想舍棄的記憶和情感。他是這市集的根基。”
    言今恍然,原來這龐大的記憶黑市,源頭就在這集老身上。他既是規則的製定者,也是最大的供貨商和收購商。
    “他想買我們的冊子?”辛言問得直接。
    柳婆婆那幹癟的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像是個笑,卻又看不出絲毫笑意。“他什麽都想買,尤其是……帶刺兒的東西。”她“望”向言今懷裏,“那本冊子,不甘心,就是最大的刺兒。你們揣著它,在這市集,就像黑夜裏的螢火蟲。”
    言今感到懷裏的藍皮冊子似乎又傳來一絲微弱的涼意。
    這時,一個縮在柳婆婆攤位角落陰影裏、一直沒吭聲的幹瘦男人,忽然怯生生地抬起頭,他手裏緊緊攥著一小團灰白色的、幾乎沒什麽光澤的記憶碎片,對著柳婆婆,帶著哭腔道:“柳婆婆……我,我就剩這點‘認命’了……能,能跟您換一小塊‘盼頭’嗎?就一小塊……我,我實在熬不住了……”
    柳婆婆沉默著,伸出枯瘦的手。那男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把那團灰白的碎片放到她手裏。那碎片,黯淡得像是燃盡的死灰。
    柳婆婆摩挲著那碎片,空洞的眼窩對著男人方向,許久,輕輕歎了口氣。她從膝上那團織了一半的暖光裏,小心翼翼地扯下比指甲蓋還小的一點點,遞了過去。
    那幹瘦男人雙手顫抖著接過那點微光,迫不及待地按在自己心口,臉上瞬間露出一種近乎迷醉的、虛幻的滿足表情,蜷縮回角落,不再動彈了。
    言今看著這一幕,心裏頭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用“認命”,換一點虛假的“盼頭”。
    這第七層,哪裏是人市,分明是個將人最後一點心氣兒都磨滅幹淨,變成行屍走肉的……熬刑場。
    而那集老,就是這熬刑場裏,最大的那個灶頭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