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七十五章: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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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哼唱聲斷斷續續,像風中殘燭,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往人心窩子裏鑽。不是塔裏常見的怨毒與瘋狂,倒像是……誰家走丟了的孩子,躲在黑旮旯裏,自個兒給自個兒壯膽,哼著早已沒人記得的歌謠。
言今的耳朵貼著那麵冰涼的石壁,那幹淨的、帶著稚嫩悲傷的調子,與周遭那些汙濁狂躁的“殘響”格格不入,像油浮在水上,界限分明。他心尖兒像是被什麽輕輕掐了一下,不疼,卻泛開一股難言的酸澀。
他移開耳朵,目光落在石壁角落那幾道淺淡劃痕組成的手掌印上。那印子不大,像是孩童的尺寸,向內微微凹陷,與粗糙的石壁觸感迥異,摸上去,竟有幾分溫潤。
辛言也撐著身子走了過來,她臉色依舊不好,但眼神已恢複了慣常的冷冽。“有古怪。”她盯著那手掌印,低聲道。
言今點了點頭。這滿室的瘋狂殘響中,唯獨這一處,透著一絲不尋常的“淨”。他沉吟片刻,想起在“白玉京”,是那本土黃冊子裏的“回甘”觸動了燈焰;在鏡廊,是那份“真實”擊碎了鏡像。或許,對付這塔裏的詭異,就不能按常理出牌。
他看著那手掌印,又側耳聽了聽那微弱的童謠哼唱,心裏頭有了個大膽的猜想。
他沒有運起胳膊上那已黯淡的藍光,也沒有去掏懷裏的冊子,隻是緩緩地,將自己那隻因為一路攀爬搏殺而布滿細小傷口和塵垢的右手,依照印記的輪廓,輕輕按了上去。
手掌與石壁接觸的刹那,沒有預想中的機關響動,也沒有光芒爆發。
隻有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暖流,順著手掌的紋路,悄然滲入他的體內。那暖流不霸道,溫吞吞的,像春日解凍的溪水,流過他因疲憊和緊繃而酸痛的四肢百骸。
緊接著,他眼前的景象模糊、扭曲起來。石室、油燈、辛言關切的臉,都如同浸了水的墨畫,氤氳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破碎的、卻色彩鮮明的記憶畫麵,強行湧入他的腦海——
那是個陽光很好的午後,院子裏有棵老槐樹,蟬鳴聒噪。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藍布褂子的小女孩,約莫五六歲,紮著兩個羊角辮,正坐在樹下的青石板上,晃蕩著兩隻夠不著地的小腳丫,咿咿呀呀地哼著歌。她手裏,寶貝似的捧著半塊黃澄澄的米糕。
“小豆子,唱啥呢?給阿婆聽聽。”一個慈祥的、帶著笑意的老婦人聲音響起,畫麵邊緣,露出一角打著補丁的幹淨圍裙。
小女孩抬起頭,小臉圓嘟嘟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把米糕往懷裏藏了藏,笑嘻嘻地繼續哼,調子正是言今在石壁外聽到的那個。
“月娘娘,亮堂堂,爹織布,娘插秧……”
“乖乖囡,吃米糖,吃一半,留一半……”
“留一半,給哪個?給隔壁……木頭郎……”
哼到“木頭郎”,小女孩自己先咯咯笑了起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陽光透過槐樹葉子的縫隙,在她身上跳躍著光斑。
畫麵至此,驟然中斷!
那暖流也瞬間消失。
言今猛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保持著按著手掌印的姿勢,依舊站在那間壓抑的石室裏,辛言正疑惑地看著他。
“你……看到什麽了?”辛言問。她注意到言今的眼神有些恍惚,臉上竟帶著一絲未曾有過的、柔軟的怔忡。
言今張了張嘴,那陽光、槐樹、蟬鳴、小女孩缺了門牙的笑,還有那半塊黃澄澄的米糕,如此鮮活,如此……真實。與這塔裏的一切,形成了荒謬而刺眼的對比。
“一段……記憶。”他聲音有些沙啞,“一個小孩的。”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那殘留的、微弱的暖意還在。這不是攻擊,也不是陷阱,倒像是一個……被遺忘在此地的、幹淨的魂靈,在絕望中無意間留下的一點……饋贈?
這孩童的記憶,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隻有最簡單的快樂與一點點頑皮的悲傷(大概是舍不得那半塊米糕?)。它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又是如何能在這吞噬、消磨一切的“殘響”牢籠中,保持住這份純淨,甚至……還能給予他人一絲慰藉?
那哼唱聲,似乎在他接觸之後,變得清晰了一點點,不再是斷斷續續,雖然依舊微弱,卻連貫了起來,執著地在這充斥著瘋狂的石室裏,圈出一小片安寧的淨土。
也就在這童謠變得清晰的刹那,石室另一麵原本毫無縫隙的牆壁上,伴隨著極其輕微的“哢噠”聲,竟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窄門!門外,是向下延伸的、幽暗的階梯。
出路,竟以這種方式出現了。
辛言看向那突然出現的窄門,又看向言今依舊按在石壁上的手,眼神複雜。“是那……童謠?”
言今緩緩收回手,掌心那點暖意漸漸散去,但那段短暫的、陽光明媚的記憶,卻如同烙印般留在了他心裏。他點了點頭,心裏頭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這塔,吞噬記憶,製造空殼,熬煉人心,囚禁殘響,汙濁不堪。可在這至暗之處的縫隙裏,竟還藏著如此幹淨的東西。這到底是一座怎樣的塔?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麵石壁,仿佛還能聽到那稚嫩的哼唱。
“月娘娘,亮堂堂……”
他轉身,攙起辛言,走向那幽暗向下的階梯。
這一次,路,似乎是通往更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