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八十八章:斷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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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那根枯瘦的手指,抬得不高,動作也慢,像是春日裏老翁伸懶腰,隨意那麽一抬。可落在言今眼裏,卻比山崩海嘯還駭人。那指尖對著的,是言初那蒼白軀殼的核心,是辛言最後一點意識掙紮的所在,是這冰冷“織布機”裏唯一的、帶著溫度的“錯誤”。
    言初周身的光芒已被壓製到了極致,暗紫、猩紅、幽藍,雜糅成一團混沌的、即將熄滅的灰敗。它(她)那模糊的麵容上,屬於辛言的倔強與“無暇”的空洞交替閃現,最終,定格為一種近乎解脫的、帶著嘲諷的平靜。它(她)甚至沒有試圖再去對抗,隻是靜靜地,等著那根手指落下。
    言今腦子裏“嗡”的一聲,什麽塔,什麽規則,什麽真實之垢,全都炸成了碎片。隻剩下一個念頭,野火般燒遍全身——不能!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或許是那土黃冊子湮滅前最後傳遞出的溫熱,或許是右臂灼痕裏榨出的最後一絲痛楚,又或許,隻是人到了絕處,生出的那點不管不顧的蠻勁。他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困獸,發出一聲不成調的嘶吼,整個人合身撲了上去,不是撲向老者,也不是撲向言初,而是撲向了老者手中,那架依舊在慢悠悠轉動著的、古舊的木質紡車!
    他不懂什麽規則,不懂什麽秩序,他隻知道,是這鬼東西在抽絲,在編織,在扼殺所有的“錯誤”與“雜質”!
    老者那暗金色的、流轉著符文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言今身上。那目光裏沒有憤怒,沒有驚訝,隻有一種仿佛看到飛蛾撲向燭火般的、絕對的漠然。
    言今的手,抓住了那紡車的輪子。
    觸手冰涼,木質粗糙。
    下一秒,一股無法形容的、仿佛來自宇宙本初的恐怖力量,順著他的手臂,轟然湧入!那不是破壞性的力量,而是一種純粹的、浩瀚到極致的“秩序”洪流!這洪流要將他每一個念頭,每一絲記憶,每一分屬於“言今”這個存在的獨特痕跡,都強行梳理、熨帖、融入那永恒的規則之中!
    他的眼睛瞬間變成了暗金色,裏麵開始浮現出細密的符文。他的身體僵硬,皮膚下仿佛有金光在流動。他感到自己在消散,在被同化,變成這無數“經線”中,一道微不足道的、合乎規矩的紋路。
    就在他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瞬間——
    他懷裏,那本已然空白的土黃冊子,那承載過無數“真實之垢”的、看似凡俗的紙頁,突然無火自燃!
    不是毀滅的火焰,而是一種溫暖的、柔和的、帶著煙火氣的、橘紅色的光。那光不強烈,卻頑強地從他胸口透出,如同黑夜中最後一盞不肯熄滅的油燈,照亮了他逐漸暗金色的、僵硬的瞳孔。
    這光,與這冰冷的、絕對的秩序,格格不入。
    老者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這超出規則計算的、微不足道的“意外”,讓他感到了一絲……困擾?
    也就在這同一時刻,原本氣息奄奄、似乎放棄抵抗的言初,猛地抬起了頭!它(她)眼中那即將熄滅的暗紫色光芒,如同回光返照般,驟然爆發!那光芒不再試圖維持那脆弱的平衡,而是帶著一種決絕的、自毀般的瘋狂,全部湧向了它(她)那隻帶著淡藍紋路的手腕!
    那淡藍的紋路,瞬間變得灼亮,如同燒紅的鐵絲!那是辛言留下的最後印記,是“噪音”與“真實”混合的毒刺!
    它(她)沒有攻擊老者,也沒有攻擊紡車,而是將這隻手,狠狠地,插向了自己那蒼白軀殼的胸口——插向了那正在被老者手指鎖定的、融合了三者特質的核心!
    “嗤——!”
    一種仿佛燒紅的鐵塊落入冰水的聲音響起!言初那融合的軀殼,從內部猛地亮起!暗紫、猩紅、幽藍,還有那土黃冊子燃燒帶來的橘紅暖光,以及言今體內正在被同化的暗金秩序之力……所有矛盾、衝突、被規則視為“錯誤”與“汙垢”的力量,在這一刻,被它(她)以自身為熔爐,強行引爆!
    這不是攻擊。
    這是……一場發生在規則核心處的、最徹底的“錯誤”大爆炸!
    “嗡——!!!!!”
    整個“經線森林”猛地一震!那恒古不變的、冰冷的搏動韻律,第一次出現了紊亂!無數粗大的暗金色“經線”表麵,符文瘋狂閃爍,明滅不定,一些稍細的線體甚至發出了不堪重負的、細微的崩裂聲!
    老者那一直平靜無波的臉,終於變了顏色!他點向言初的手指被迫收回,雙手急速揮動,試圖穩定那失控的紡車與紊亂的規則!那暗金色的眼眸中,符文流轉的速度快到了極致,顯露出一種罕見的驚怒!
    而言初,在那場絢爛而殘酷的爆炸中心,那蒼白的、非人的軀殼,如同破碎的瓷器般,寸寸碎裂,化作無數閃爍著混亂光芒的塵埃,飄散在這片絕對的秩序空間裏。
    隻有一點極其微弱的、混合了所有色彩的黯淡光屑,如同螢火,飄飄悠悠,落在了言今那被橘紅色光芒護住的、尚存一絲清明的額頭上,一閃而沒。
    爆炸的餘波席卷而來,將那架古舊的紡車震得偏離了原位,輪子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幾乎停轉。纏繞在紡錘上的、那縷精純的暗金色能量流,也隨之猛地一滯,然後……崩斷了小小的一截。
    就是這一小截的崩斷!
    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整個“經線森林”的紊亂瞬間加劇!搏動變得狂亂而無序,暗金色的光芒忽明忽暗,無數符文開始扭曲、湮滅!那維係一切的、絕對的秩序,出現了第一道清晰的、無法彌合的裂痕!
    老者悶哼一聲,身形晃動,那佝僂的身影仿佛瞬間又蒼老了許多。他死死盯著那崩斷了一截的能量流,又看向紡車上出現的一道細微裂紋,暗金色的眼眸裏,第一次露出了某種近乎……茫然的神色。
    秩序……被打破了。
    被一個“錯誤”的線結,以最決絕的方式。
    言今被爆炸的衝擊波狠狠掀飛出去,重重摔落在冰冷的虛無中。他咳著血,右臂徹底失去了知覺,眼前陣陣發黑。但他能看到,那片恢宏而冰冷的“經線森林”正在失去穩定,能看到老者那不再漠然的臉。
    他也感覺到,額頭上那點微弱的、帶著熟悉氣息的光屑,正傳來一絲絲冰涼的、卻無比清晰的意念,如同訣別的低語,斷斷續續:
    “……哥……剩下的……交給你了……”
    是辛言。是言初。
    她們用最後的存在,為這冰冷的“完美”,撕開了一道口子。
    言今掙紮著,用還能動的左手,撐起半邊身子。他望著那片開始崩塌的規則森林,望著那仿佛失去了方向的紡車與老者,咧開嘴,想笑,卻扯動了傷口,變成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他咳著,笑著,眼淚卻混著血水,淌了下來。
    他知道,這座吃人的塔,它的根,已經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