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一十三章:漏簷齋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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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坑裏的雷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頭上,那翻騰不休的暗紅雷光與糾纏其中的墨色,才漸漸歇了。坑底,言今癱在那兒,渾身如同剛從灶膛裏扒拉出來的炭,沒一塊好皮肉。隻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他還吊著一口氣。
右臂的模樣最是駭人。外頭焦黑的死皮簌簌地往下掉,露出底下新生的筋肉,卻不是常人的肉色,而是一種暗沉沉的赭紅,像是冷卻了的烙鐵,又像是風幹了的血痂。五指攥得死緊,骨節嶙峋,透著股說不出的蠻橫勁兒。
觀測者不知從哪兒又摸出件半舊的灰布褂子,丟在他身上。“能喘氣就起來,這血雷淵的煞氣,聞著腥,躺著可養不好人。”
言今眼皮動了動,沒吭聲。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那疼法兒還各不相同,有的是針紮的銳痛,有的是鈍刀子割肉的悶痛,右臂裏頭更是火燒火燎,仿佛攥著一塊永不熄滅的炭。他試著動了動手指,那新生的臂骨發出“嘎吱”一聲微響,一股子從未有過的、沉甸甸的力量感,從骨頭縫裏滲出來,混著那未散的痛楚,古怪得很。
他撐著身子,慢吞吞坐起來,將那灰布褂子披上。動作間,牽扯到滿身的傷,疼得他牙縫裏噝噝冒涼氣。
“還能走道兒不?”觀測者拎起他那不離手的茶壺,晃了晃,“這地方晦氣,不宜久留。帶你去個能喝口熱茶的地界兒。”
言今沒問去哪兒,也沒力氣問。他扶著坑沿,試了幾次才站穩,兩條腿軟得像煮過了勁的麵條。那觀測者也不攙他,就在前頭不緊不慢地走,步子不大,可言今拚盡了力氣,也隻能勉強墜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
血雷淵還是那片昏慘慘的天,四下裏卻靜得出奇。那些平日裏遊蕩的雷煞、低語般的怨念,此刻都銷聲匿跡了。隻有那尊被“定”住的雷煞之骸,依舊保持著掙紮咆哮的姿態,凝固在遠處,像一座怪誕的礁石。
兩人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濃得化不開的雷雲忽然淡了些,腳下堅硬硌人的焦土也漸漸被一種濕漉漉、滑膩膩的苔蘚取代。空氣裏那股子嗆人的硫磺和鐵鏽味兒淡了,換上了一股子陳年水汽混雜著腐朽木料的陰濕氣。
前頭出現了一片望不到頭的、歪歪扭扭的殘破建築。說是建築,不如說是無數巨大廊柱、飛簷鬥拱的殘骸,胡亂地堆疊在一起,形成一片漫無邊際的迷宮。許多地方隻剩個空架子,黑黢黢的洞口對著天,雨水順著斷裂的簷角滴滴答答,漏個不停。
這便是“漏簷齋”了。名字聽著雅致,實則是片被遺忘的廢墟,血雷淵邊緣一處藏汙納垢,也藏匿著些許喘息之所的地界。
觀測者對這裏熟門熟路,領著言今在那些傾頹的梁柱、積水的窪地間七拐八繞。光線愈發昏暗,隻有些不知從何處縫隙透進來的、慘綠色的幽光,映得人臉上鬼氣森森。偶爾能瞥見角落裏蜷縮著些黑影,氣息微弱,像是冬眠的蟲豸,對兩人的經過毫無反應。
最終,他們在一條尤其深邃的廊道盡頭停下。這裏有個相對完整的門洞,上頭歪掛著一塊朽爛的木匾,字跡早已模糊難辨。門洞裏透出一點微弱的光,還有一股子淡淡的、像是草藥焙幹了的味道。
觀測者掀開掛在門洞上的一塊髒得看不出本色的厚布簾,側身走了進去。言今略一遲疑,也跟著邁入。
裏頭比外頭看著寬敞些,像個廢棄了的茶寮。幾副歪斜的桌椅,一個沒了火的土灶,角落裏堆著些幹草。一個須發皆白、穿著件油漬麻花長衫的老者,正佝僂著背,坐在一張條凳上,就著桌上那盞豆大的油燈,擦拭著手裏一個黑乎乎的陶罐。
聽見動靜,老者抬起頭,露出一張枯樹皮似的臉,唯獨那雙眼睛,一隻渾濁,另一隻……竟隱隱泛著點星辰湮滅後的冷灰光澤。他看了觀測者一眼,沒說話,目光又落到言今身上,特別是他那條怪異的右臂上,停頓了片刻。
“撿回來半條命?”老者聲音沙啞,像破風箱。
“死不了。”觀測者自顧自在那老者對麵坐下,將小茶壺放在桌上,“勞駕,給碗熱水。”
老者沒動,依舊看著言今:“雷煞淬骨,歸墟入髓……後生,你這條路,走得忒險。”
言今靠在門邊的土牆上,喘勻了氣,才低聲道:“沒得選。”
“這世道,誰又有得選?”老者嗤笑一聲,低下頭繼續擦他的罐子,“能在這漏簷齋喘氣的,哪個不是從鬼門關溜達回來的。”
觀測者敲了敲桌麵:“水。”
老者這才慢騰騰地起身,從土灶邊拎起一個鐵皮水壺,晃了晃,裏頭還有小半壺水。他也沒生火,隻用手掌貼著壺底,片刻,那壺嘴裏竟冒起了絲絲白氣。他將熱水注入觀測者的茶壺,又摸出一個缺口的大陶碗,給言今也倒了一碗。
“湊合喝吧,去去寒氣。”
言今接過碗,熱水順著喉嚨下去,那股子僵冷的四肢百骸才仿佛活絡過來一絲。他靠著牆滑坐到地上,捧著碗,小口啜飲。
觀測者抿了口茶,眯著眼,像是品味,又像是養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閑聊般開口:“前幾天,齋裏來了幾個生麵孔。”
老者擦拭陶罐的手沒停:“哪天不來幾個生麵孔?哪天不死幾個熟麵孔?”
“這回的不一樣,”觀測者放下茶壺,聲音平緩,卻讓這屋裏的空氣陡然沉了幾分,“身上帶著‘灰域’的味兒。”
老者動作猛地一滯,抬起那雙奇特的眼:“確定?”
“錯不了。那股子鑽縫覓隙、陰濕不散的勁兒,隔著二裏地都能聞出來。”
言今在一旁聽著,心中凜然。“灰域”這名字,他隱約聽一些老輩的流浪者提起過,說是比血雷淵更詭異、更不祥的地界,據說踏入者,連魂魄都會被染成灰色,最終化為沒有神智的“灰仆”。那地方出來的人,都是些極其難纏、行事詭譎的角色。
老者沉默半晌,將陶罐輕輕放在桌上,發出“叩”的一聲輕響。“他們來做什麽?”
“像是在找什麽東西,”觀測者目光掃過言今,“或者說,找人。”
話音未落,門外那厚重的布簾,無風自動,輕輕晃了一下。
油燈的火苗跟著猛地一竄。
老者那雙星辰湮滅般的眼睛驟然銳利起來,望向門簾的方向。觀測者依舊端著茶壺,神色不變,隻是指尖在壺壁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言今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右臂那新生的筋骨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弓弦拉緊的嗡鳴。一股若有若無的、帶著腐朽與陰冷氣息的壓迫感,如同潮水般,從簾子縫隙裏一絲絲地滲透進來。
那氣息,與他以往遭遇過的任何對手都不同,不暴烈,不凶悍,卻帶著一種徹骨的、仿佛能侵蝕時光的沉寂與灰敗。
觀測者忽然笑了笑,對著門口方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誰聽:
“漏簷齋的規矩,進門是客。可要是惡客……”
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小小的空間裏:
“我這壺裏的茶,可還沒涼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