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一十四章:灰域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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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測者那句話,像顆小石子兒投進了死水潭,激起了圈圈漣漪,旋即又沒了聲息。門簾兒不再晃動,外頭那陰濕的壓迫感卻沒散,反倒更沉了,絲絲縷縷地往人骨頭縫裏鑽。
漏簷齋的老者,那隻星辰眼裏的光斂了去,又變回個尋常的糟老頭子,慢吞吞坐回條凳上,繼續擦拭他那黑陶罐,仿佛方才什麽都沒發生。可他那枯瘦的手指,在陶罐凹凸不平的紋路上來回摩挲,力道卻比先前重了幾分。
言今靠著土牆,碗裏的熱水早已沒了熱氣。他右臂裏頭那火燒火燎的勁兒緩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麻木,像是裏頭灌了鉛。他不敢放鬆,渾身筋肉都繃著,耳朵支棱著,捕捉著門外任何一絲細微的響動。這“灰域”的名頭,像塊冰,硌在他心口。
觀測者倒是從容,又給自己續了碗熱水,也不喝,隻捧著暖手。他那張平淡無奇的臉上,瞧不出是喜是憂,眼神虛虛地望著那搖曳的油燈火苗,像是在出神。
這死寂並沒持續太久。
外頭那滴滴答答的漏雨聲裏,混進了一種別樣的聲響。不是腳步聲,倒像是濕漉漉的破布拖遝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慢得叫人心頭發慌。那聲音由遠及近,不緊不慢,分明是朝著這處門洞來的。
老者擦拭陶罐的手徹底停了。他將陶罐輕輕放在桌上,罐底與木桌接觸,發出“篤”的一聲輕響。
觀測者嘴角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像是笑了笑,又像是無奈。他放下碗,抬眼望向門簾。
布簾被一隻毫無血色的手掀開了。
那手幹瘦得隻剩皮包骨,指甲長而彎曲,帶著一種不健康的灰敗顏色。緊接著,一個人影側著身子擠了進來。
來人穿著一身過於寬大的灰色布袍,布料粗糙,像是久浸雨水後又陰幹的,顏色深淺不一,袍子下擺還滴滴答答落著渾濁的水滴。他身形佝僂,低著頭,臉孔大半掩在袍子的兜帽陰影裏,隻露出一個尖削的下巴,皮膚也是同樣的死灰色。
他進來後,並不立即上前,而是就站在門簾邊上,微微佝僂著,像是在適應屋裏的光線,又像是在審視屋內的三人。一股子更濃鬱的、混合著水腥、黴爛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息,瞬間彌漫開來,衝淡了屋裏那點可憐的草藥味兒。
油燈的火苗被他帶進來的陰風一撲,劇烈地搖晃起來,光影在他身上亂跳,更添了幾分詭異。
“討碗水喝。”
聲音從兜帽底下傳出來,幹澀,沙啞,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不帶絲毫活氣,像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
觀測者沒答話,隻將目光投向那老者。
老者渾濁的眼睛盯著來人袍角滴落的水漬,那水漬落在積了灰的地麵上,並不洇開,反而凝成一粒粒灰撲撲的小珠子,緩緩滾動。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下巴朝土灶邊那鐵皮水壺點了點:“水在那兒,自己倒。”
灰袍人沒動,兜帽的陰影似乎轉向了言今的方向,停留了片刻。言今隻覺得一股陰冷的目光掃過自己,尤其是那條新生的右臂,皮膚上竟起了一層細密的疙瘩。
“聽說,前幾天,雷淵裏鬧出了不小的動靜。”灰袍人又開口了,聲音依舊平板,“有個後生,引動了雷煞之骸,還活了下來。”
這話一出,屋裏的空氣仿佛又凝了幾分。
觀測者捧著碗,吹了吹水麵並不存在的浮沫,慢悠悠道:“血雷淵哪天不鬧點動靜?至於活不活的,看各人造化。”
灰袍人像是沒聽見他的搪塞,自顧自說道:“那後生,身上沾了不該沾的東西。”他頓了頓,兜帽微微抬起,陰影下,似乎有兩點極其黯淡的灰光閃過,“‘歸墟’的味道,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這東西,不該留在活人身上。”
言今心頭一緊,右臂那沉甸甸的麻木感裏,竟生出一絲極細微的、如同針紮般的悸動。是那“歸墟”的黑暗,對這話產生了反應?
觀測者終於抬起眼皮,正眼瞧了瞧那灰袍人:“不該留?依著誰家的規矩?”
“灰域的規矩。”灰袍人答得幹脆,那沙啞的嗓音裏,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沾染‘歸墟’者,需入‘沉灰之井’,洗去汙穢,方得安寧。”
“沉灰之井……”漏簷齋的老者喃喃重複了一句,那隻星辰眼裏,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忌憚,又像是……憐憫。
觀測者笑了,是那種帶著點兒譏誚的笑。“我這兒,隻講究漏簷齋的規矩。進了這門,是客,我管碗熱水。可要在我這兒拿人,”他放下碗,碗底與桌麵磕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得問問我的茶壺答不答應。”
灰袍人沉默了。他佝僂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尊凝固的灰石雕像。隻有袍角那不斷滴落、凝成灰珠的水滴,證明他是個活物。
屋外的漏雨聲不知何時停了,四下裏靜得可怕。那是一種被無形之物填滿的死寂,壓得人喘不過氣。
忽然,灰袍人動了。他沒走向觀測者,也沒衝向言今,而是向著桌邊那漏簷齋的老者,微微欠了欠身。
“齋主,”他稱呼道,聲音依舊幹澀,“灰域此番,並非有意冒犯。隻是此物關係重大,若任其流落在外,恐生不測。還望行個方便。”
老者,這漏簷齋的齋主,眼皮耷拉著,看著自己枯瘦的手掌,半晌,才歎了口氣:“老了,不中用了。你們外邊的事兒,我管不著,也懶得管。隻是……”他抬起那隻星辰眼,目光銳利如刀,刮過灰袍人,“漏簷齋這塊地方,還輪不到外人來立規矩。”
他話音不高,卻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
灰袍人兜帽下的陰影似乎波動了一下。他不再說話,隻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那隻一直垂在身側的、幹瘦的右手。
那隻手的指尖,開始滲出一種粘稠的、灰色的液體,一滴,兩滴,落在地上,並不像尋常液體般攤開,反而如同有生命般,緩緩蠕動,向著言今所在的方向,蜿蜒爬去。那灰色所過之處,地上的塵埃仿佛都失去了顏色,變得灰敗、死寂。
觀測者搖了搖頭,像是惋惜好好一碗水被糟蹋了。他拎起桌上的小茶壺,也沒見如何作勢,隻是將壺嘴對著那兩道蜿蜒而來的灰色痕跡,輕輕一傾。
一線清亮的水柱,帶著氤氳的熱氣,從壺嘴瀉出。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那水柱落在灰色痕跡上,竟發出“嗤嗤”的輕響,如同滾湯潑雪。那蠕動的灰色液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冒起絲絲灰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蒸發,轉瞬間便無影無蹤,隻在地麵上留下兩道淺淺的、很快被塵埃覆蓋的濕痕。
灰袍人猛地後退半步,兜帽抬起,陰影下那兩點灰光驟然收縮,死死盯住觀測者手中那看似尋常的紫砂小壺。
觀測者慢條斯理地收回茶壺,對著壺嘴輕輕吹了口氣。
“說了嘛,茶還沒涼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