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四十四章:哭風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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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從岩洞縫隙裏擠進來,慘白慘白的,沒啥暖和氣兒。外頭的霧散了些,露出嶺上猙獰的石頭骨頭,地上那層昨夜激鬥留下的骨粉和焦痕,看著格外紮眼。
守墓人的臉色依舊不好,灰敗裏透著股子虛,可眼神裏的疏離冷硬,卻沒減半分。他默默收拾起地上散落的枯骨,用油布重新裹好,動作仔細,像在打理什麽貴重物件。做完這些,他走到洞口,背起一個半舊的藤編背簍,裏頭不知裝了啥,沉甸甸的。
“走吧。”他回頭看了言今和阿土一眼,聲音比昨日更啞了些,沒什麽廢話,徑直走進了尚有餘霧的晨光裏。
言今活動了一下依舊酸軟無力的右臂,扶起還有些懵懂的阿土,跟了上去。
守墓人對這瘴雲嶺的地形熟得不能再熟,領著二人專挑那些霧氣稀薄、岩石穩固的小徑走,七繞八拐,避開了一些連他都顯露出明顯忌憚的、不斷滲出濃稠綠氣的深壑。一路上氣氛沉悶,隻有腳踩碎石和偶爾被驚動的、長著灰白苔蘚的怪蟲窸窣爬過的聲音。
約莫走了大半日,眼前的景象逐漸開闊。灰褐色的山嶺到了盡頭,前方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地勢起伏不平的荒原。
這荒原,看著比瘴雲嶺更讓人心裏頭發毛。
地上不再是石頭,而是一種暗紅色的、仿佛浸透了幹涸血漬的硬土,龜裂開無數道深淺不一的口子,像一張巨大而痛苦的嘴。稀稀拉拉長著些低矮的、顏色黑紅的荊棘叢,枝幹扭曲,尖刺嶙峋,看著就紮手。天空是那種永恒不變的、令人壓抑的鉛灰色,低低地壓在原野上。
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風。
荒原上永遠刮著風,不大,卻無休無止。那風聲淒厲嗚咽,像是無數人在極遠處哭泣、哀嚎,聲音被拉長了,扭曲了,揉碎了,混雜在一起,貼著地皮打旋,鑽進人的耳朵眼兒裏,直往心裏頭鑽。聽得久了,一股子莫名的悲愴與絕望,便不由分說地從心底漫上來,堵得人喘不過氣。
這便是“哭風原”了。名字起得一點不差。
守墓人在荒原邊緣停下腳步,指著前方那條被踩踏出來的、蜿蜒伸向荒原深處的模糊小徑:“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北。見到第一棵枯死的、樹皮像人臉的歪脖子老槐樹,往東再走五裏,便是‘埋骨鎮’。”他頓了頓,補充道,“這原上的風,哭的不是氣,是此地積鬱了不知多少年的戰場亡魂的怨念。莫要細聽,守住心神。你那點歸墟之力,對這玩意兒,用處不大。”
言今點了點頭,將“哭風怨念”幾個字記在心裏。他看了一眼守墓人那依舊沒什麽血色的臉,抱拳道:“多謝閣下引路相助。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守墓人沉默了一下,灰淡的眼中閃過一絲極複雜的情緒,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久遠的事。“名姓……早忘了。”他淡淡道,“嶺上的人,都叫我‘牧骨人’。”
牧骨人……倒是貼切。
“牧骨兄,保重。”言今改了稱呼。
牧骨人沒應聲,隻是將背上藤簍的帶子緊了緊,又看了言今一眼,目光似有深意。“埋骨鎮……水很深。那裏的人,信不得,也……不全然是惡。好自為之。”
說罷,他不再停留,轉身,沿著來路,慢慢走回了瘴雲嶺那尚未散盡的薄霧之中,背影很快模糊不見。
言今望著他消失的方向,默然片刻,然後轉身,對阿土道:“我們也走吧。”
踏進哭風原,那無處不在的淒厲嗚咽聲頓時將二人包圍。風聲不大,卻無孔不入,像是冰冷的鋼絲,往骨頭縫裏勒。言今依照牧骨人的提醒,竭力收斂心神,不去細辨那風聲裏的內容,可那些破碎的哀嚎、絕望的呐喊、兵器碰撞的嘶鳴、戰馬倒斃的悲鳴……還是如同潮水般,一陣陣衝擊著他的意識防線。
阿土更是臉色發白,緊緊抱著懷裏的“聖物”,那物件散發的溫熱氣息,似乎對這怨念之風有一定的抵禦作用,讓他勉強還能站穩。
腳下的暗紅色硬土踩上去梆硬,裂縫裏偶爾能看到些鏽蝕的兵刃碎片或半掩的白骨,在鉛灰色的天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那些黑紅色的荊棘叢,在風中如同鬼爪般搖晃,發出“唰啦啦”的聲響,與風聲混在一起,更添詭譎。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前方果然出現了一棵極其醒目的大樹。那樹早已枯死,樹幹粗大,樹皮皸裂翻卷,那紋路竟隱隱構成一張扭曲的、充滿了痛苦表情的人臉,空洞的“眼窩”和咧開的“嘴巴”正對著來路,在哭風中微微震顫,仿佛隨時會發出聲音。
這便是牧骨人說的路標了。
言今強忍著心頭的不適,帶著阿土,轉向東麵。離開那條主徑,腳下的路更難走了,荊棘更多,白骨碎片也越發密集,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小片小片堆積的、相對完整的骸骨,在暗紅土地上白得刺眼。
又走了四五裏地,前方隱約出現了一片低矮建築的輪廓。大多數是歪歪斜斜的土坯房或簡陋的木屋,不少已經坍塌,隻有少數幾間還勉強維持著形狀。建築群中央,似乎有個稍微高些的、用黑色石頭壘成的類似祠堂的建築,屋頂塌了一半。
沒有炊煙,沒有人影,隻有那永無止境的哭風聲,在這片廢墟般的鎮子上空盤旋、嗚咽。
埋骨鎮,到了。
一股遠比哭風更加濃鬱的、混合著死亡、腐朽、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陰鬱氣息,從鎮子的方向彌漫過來。
言今停下腳步,打量著這片死寂的鎮子。牧骨人說這裏“水很深”,信不得,也非全然是惡……
他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右臂因環境刺激而產生的微弱悸動,對阿土低聲道:“跟緊我,別亂看,別亂碰。”
兩人一前一後,踏入了埋骨鎮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氣的、無聲的街道。
街道上積著厚厚的灰塵,混雜著碎骨和不知名的黑色顆粒。兩側房屋的門窗大多破損,黑洞洞的,像一隻隻空洞的眼眶。一些門檻上,還散落著些早已風化腐朽的生活用具。
他們朝著鎮子中央那黑色石屋走去。越靠近,那股陰鬱陳腐的氣息就越重,連懷裏的白石頭,似乎都變得冰涼了一些。
就在他們即將走到石屋前那片相對空曠的小廣場時,旁邊一棟半塌的木屋裏,忽然傳來一個蒼老、沙啞、仿佛很久沒說過話的聲音:
“生人的味兒……還有……‘鑰匙’的鏽氣……”
言今猛地轉頭,隻見那木屋歪斜的門框陰影裏,不知何時,蹲著一個瘦小幹癟的身影。那人穿著一身髒得看不出本色的破爛袍子,頭發稀疏灰白,亂草般堆在頭上,一張臉皺得像風幹的核桃,唯有一雙眼睛,異常地亮,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一種渾濁卻銳利的光,正死死地盯著言今,尤其是他懷裏那微微鼓起、放著白石的位置。
“老瞎子……就知道,這破鎮子,遲早還得熱鬧一回……”那老人咧開沒剩幾顆牙的嘴,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聲音如同破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