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曆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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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母放下手中的茶盞,目光落在下首顯得有些坐立不安的賈璉身上。
    “璉兒,”她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如今府裏外頭的幾處鋪麵和田莊,雖說有林之孝總管著,但他年紀漸長,精力難免不濟。你如今襲了爵,雖是降等,卻也是府裏的爺們,總該學著擔些事情了。”
    賈璉心裏正琢磨著昨日在外頭聽的一段新書,被祖母一點名,忙收斂心神,應道:“祖母吩咐的是。”語氣裏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憊懶。
    他向來覺得這些賬目瑣事枯燥乏味,遠不如在外頭應酬來得痛快。
    賈母如何聽不出他話裏的敷衍,卻不點破,隻繼續道:“從明日起,你便跟著林之孝,先將南城那兩家綢緞莊和京郊兩處祭田的賬目巡查一遍。不必你立刻就能看出子醜寅卯,但需得知道個大概流程,明白銀錢如何進出,夥計如何管束。”
    賈璉一聽,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心想這得費多少工夫?嘴上卻隻得應著:“是。”
    賈母仿佛沒看見他的不情願,又道:“另外,我已同你政叔說過,請了他門下一位姓程的老清客,最是熟悉官場往來禮儀。你每隔三日,去他那裏坐一個時辰,聽聽官府文書往來、拜會迎送的規矩。咱們這樣的人家,這些場麵上的事情,不能出錯。”
    賈璉這下是真有些頭大了,查賬已是無趣,還要去學那些繁文縟節?
    他忍不住道:“祖母,這些事兒……以往不都是林之孝他們去跑麽?孫兒……孫兒怕是不擅長這些……”
    賈母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著他,那眼神卻像能直透人心:“不擅長便學。璉兒,你如今是承襲了爵位的人,這不僅是榮耀,更是責任。難道你指望一輩子隻做個吃喝玩樂的閑散爵爺?還是覺得,如今府裏這般光景,還能由著你繼續胡鬧下去?”
    她頓了頓,語氣放緩,卻更顯沉重:“你如今也是有女兒的人了。巧姐兒日漸長大,你就不想為她掙個更穩妥的將來?難道要讓她日後說起父親,隻是個……唉。”
    她未盡之語,像一根細針,輕輕紮在賈璉的心上。
    賈璉臉上的散漫之色瞬間僵住。
    他想起女兒巧姐兒軟糯的模樣,再想想自己往日那些上不得台麵的行徑,以及父親賈赦如今的下場,一股混雜著羞愧與後怕的情緒湧上心頭。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賈母深深一揖:
    “祖母教訓的是!是孫兒糊塗!孫兒……孫兒一定好好學,絕不敢再懈怠!”
    賈母見他聽進去了,神色稍霽,點了點頭:“如此便好。去吧,林之孝已在外麵候著你了。”
    看著賈璉腳步略顯匆忙卻堅定的背影,賈母微微歎了口氣。
    這塊璞玉,終究是要開始打磨了。
    林之孝見賈璉出來,忙上前行禮:“二爺。”
    賈璉此刻收了憊懶心思,倒也顯出幾分鄭重:“林總管,老太太吩咐了,往後外頭這些事務,要我多跟你學著些。有勞你費心指點。”
    林之孝連道不敢,心中卻是一動。看來老太太是鐵了心要培養璉二爺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將幾本賬冊和地契文書鋪開,開始細細講解起來。
    起初,賈璉聽得雲裏霧裏,隻覺得那些數字和條目如同天書。
    但想著祖母的話,想著巧姐兒,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不懂就問。
    林之孝見他態度認真,講解也愈發耐心。
    幾日下來,賈璉竟也漸漸摸到些門道,甚至能就某個賬目上的小出入提出疑問。
    林之孝看在眼裏,暗自點頭。
    這日,林之孝拿出一份文書,對賈璉道:“二爺,城外有塊不大的祭田,原是掛在赦老爺名下,如今需得過到公中賬上。手續簡單,隻是需去縣衙戶房辦理文書更迭。二爺可願去曆練一番?”
    賈璉正覺學了幾天,有些手癢,聞言便道:“好,我去便是。”
    他想著,不過是一塊小田產的過戶,能有什麽難處?
    縣衙戶房外,人頭攢動。
    賈璉穿著尋常的寶藍色綢緞直裰,帶著一個小廝,拿著文書擠在人群中。
    他雖已降等,但三等將軍的身份依舊顯赫,本不必親自前來,但既是曆練,他便也耐著性子排隊。
    好不容易輪到他,他將文書遞給櫃台後一個留著兩撇鼠須的書辦。
    那書辦抬起眼皮,懶洋洋地接過文書,掃了一眼,又瞥了瞥賈璉的穿著,見他雖衣料不錯,但身後隻跟著一個小廝,不像是多有來頭的,便拖長了調子道:“這塊地……手續不全啊。”
    賈璉一愣:“如何不全?林管家都已核對過了。”
    書辦將文書往旁邊一丟,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意有所指地道:
    “我說不全,就是不全。這上頭的印章模糊,地界描述也不清不楚。想要盡快辦,總得……嗯?”
    他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做了個眾所周知的手勢。
    賈璉心頭一股火“騰”地就上來了!
    他璉二爺何時受過這等醃臢氣?
    若在往日,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
    可他猛地想起臨行前,賈母特意囑咐的“依法、依理、依情,莫逞一時之氣”,又想起程老先生講解的官場規矩,知道這等人最是欺軟怕硬,卻也最難纏。
    他強壓下火氣,臉上甚至擠出一絲笑,語氣平和地道:
    “這位先生,文書是府裏老管家親自核對過的,想必不會有誤。還請您再仔細看看?若是規矩上有什麽需要打點的,也請明言,我們按規矩來。”
    那書辦見他如此“上道”,嘿嘿一笑,正要開口索要個具體數目,卻見賈璉身後的小廝悄悄拉了拉賈璉的衣袖,低聲道:“二爺,林總管好像認識這裏的王主簿……”
    賈璉心念一動,對那書辦道:“既然先生覺得為難,那在下便不打擾了。告辭。”說罷,拿起文書,轉身便走。
    那書辦沒料到他會直接走人,愣了一下,啐了一口:“裝什麽清高!有本事別來辦!”
    回府路上,馬車內賈璉臉色陰沉。
    小廝憤憤不平:“二爺,方才何不讓小的亮出府裏的牌子?嚇也嚇死那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賈璉搖了搖頭,冷靜地道:“亮出牌子,事情固然能辦成,但傳出去,便是咱們賈府以勢壓人。老太太如今最忌這個。”
    他沉吟片刻,“你去,悄悄找到林之孝,將方才的事告訴他,問問那位王主簿是否說得上話。”
    林之孝聽了小廝的回稟,點了點頭,對賈璉道:“二爺處置得妥當。那王主簿與老奴確有幾分交情。此事不必二爺再費心,老奴去打個招呼便是。”
    果然,次日林之孝便帶著辦好的文書回來了。據說那書辦被王主簿叫去狠狠斥責了一頓,差點丟了差事。
    事情雖小,也辦成了,但賈璉心裏卻並無多少喜悅,反而有些憋悶。
    他第一次獨立辦事,就碰了個軟釘子。
    賈璉將辦好的文書呈給賈母,簡單說了經過,略去了自己差點發作和後來借助林之孝關係的細節,隻說是按規矩理論,後來衙門自行糾正了。
    賈母聽完,神色平靜,隻淡淡地問了一句:
    “璉兒,你可知,那書辦為何敢刁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