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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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慶堂內,靜得能聽見炭火嗶剝。
    賈母那句問話,如同冰冷的錐子,刺破了賈璉心頭那層自欺的薄紗。
    他張了張嘴,喉嚨有些發幹,那句“自是因為胥吏貪婪”的托詞再也說不出口。
    是啊,若放在半年前,莫說他賈璉親自去,便是榮國府一個體麵些的管家遞上名帖,那些胥吏哪個不是點頭哈腰,趕著把事情辦得妥帖?
    何曾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索賄刁難?
    “孫兒……愚鈍。”賈璉低下頭,聲音艱澀。
    賈母沒有立刻說話,隻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浮葉,那細微的瓷器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賈璉心上:
    “璉兒,你道那書辦隻是貪那幾兩銀子?或許……但更可能的是,他背後有人想借他的眼,他的手,來掂量掂量咱們賈府如今的斤兩。”
    賈璉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疑:“祖母的意思是……有人指使?”
    “指使未必,試探卻是必然。”賈母目光沉靜,如同深潭,
    “咱們府裏前番動靜不小,雖說對外遮掩了,但這京城裏,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削爵,換族長,‘清修’……這一樁樁一件件,落在旁人眼裏,會如何想?是覺得咱們賈府就此敗落了,可以上來踩一腳?還是覺得咱們在韜光養晦,另有所圖?”
    她放下茶盞,指尖在炕幾上輕輕一點:“那書辦,不過是這潭水裏最先冒出來的一個小蝦米。他敢刁難你,未必知道你是賈璉,但他一定嗅到了些風聲——賈府近來低調,似乎不如往日那般……硬氣了。他是在試探,試探咱們的反應,是繼續忍氣吞聲,還是會如往日般雷霆反擊。”
    賈璉隻覺得背脊一陣發涼。
    他從未想過,一樁小小的衙門刁難,背後竟可能牽扯到如此複雜的信號和試探。
    “那……孫兒該如何做?”
    “你今日做得不錯,未逞匹夫之勇,也未亮明身份以勢壓人。”
    賈母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往後,這類事情隻怕不會少。你要學會多看,多聽,多想。留意著,看看還有沒有類似的風吹草動。”
    “咱們不惹事,卻也不能怕事。關鍵在於,如何應對得恰到好處,既不失了體麵,又不授人以柄。”
    她看著賈璉,眼神深邃:“璉兒,你要記住,有時候,別人如何對待你,並不完全取決於你是誰,更取決於他們認為……你變成了誰。”
    他們認為……你變成了誰?
    賈璉心神震動,將祖母這番話牢牢刻在心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已不僅僅關乎個人顏麵,更與整個家族的處境息息相關。
    與此同時,賈政的書房內,氣氛同樣凝重。賈政與一位姓程的老清客對坐,眉頭緊鎖。
    “……程先生,今日朝會,陛下談及江南鹽政,言其‘積弊甚深,蠹國害民,已至非整頓不可之時’。”
    賈政歎了口氣,語氣沉重,“陛下目光掃過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出聲應答。唉,此事實在是……牽涉太廣,動輒得咎啊。”
    那程清客年約五旬,麵容清臒,聞言撚須沉吟道:“存周兄所言極是。鹽政之弊,盤根錯節,利益交織。揚州、金陵等地,鹽商與地方官吏乃至……乃至京中某些勢力,早已是鐵板一塊。誰去碰,都難免碰得頭破血流。辦好了,得罪的人太多;辦砸了,便是替罪羊。此乃燙手山芋,無人敢接,也在情理之中。”
    賈政憂心忡忡地點點頭:“是啊,陛下雖未明言,但其意已決。隻是這推行之人……難尋啊。”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道,“更令人不安的是,陛下今日在垂詢幾位部堂大臣後,忽然話鋒一轉,竟問起了……問起了幾位王爺對此事的看法。”
    程清客撚須的手猛地一頓,眼中精光一閃:“哦?陛下竟問及王爺?”
    “正是。”賈政臉色更加難看,“雖隻是尋常垂詢,但在此等敏感時刻……唉,隻怕這潭水,是越來越渾了。”
    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
    鹽政整頓本就凶險,若再卷入王爺們的視線甚至紛爭,那便是滔天巨浪,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
    賈政送走程清客,心緒不寧,最終還是來到了榮禧堂。
    賈母正準備安置,見他此時過來,心知必有要事。
    “母親。”賈政行禮後,揮退了左右,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焦慮,“今日朝會上,陛下決意整頓江南鹽政。”
    賈母神色不變,隻微微頷首:“此事,我已有耳聞。”
    賈政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陛下……陛下今日在朝堂上,問起了……幾位王爺對鹽政的看法。”
    饒是賈母心誌堅定,聞言瞳孔也是微微一縮。
    燭光下,她的麵容顯得格外沉靜,但那放在膝上的手,指節卻微微收緊。
    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