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園中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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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親別墅到底還是趕在春暖花開前大致齊整了。
雖處處透著“從簡”的痕跡,少了些金碧輝煌的堆砌,卻因這份克製,反而更顯出院落本身的疏朗開闊、山水相依的自然意趣。
今日老太太開恩,許了寶玉並眾姐妹先入園遊玩賞景,更交下一樁雅事——為園中各處景致題詞命名。
眾人簇擁著進了園門,繞過一座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屏風,眼前豁然開朗。
但見佳木蔥蘢,奇花熌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下。
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
寶玉看得眼都直了,連連讚歎:“好個所在!雖無畫棟雕梁之麗,卻有泉石林木之幽!老祖宗真真是獨具慧眼!”
探春走在前頭,指著一處倚山臨水的軒館道:“你們看這裏,後園有滿架薔薇、寶相,一帶水池,又引了活水進來,清新雅致,最是宜人。該題個什麽名號才好?”
眾人駐足觀望,皆覺此景怡人。
寶釵細細看了周遭,見牆角廊下皆有空地,便道:“此處通風向陽,若在牆角種些薄荷、紫蘇,廊下搭架攀些藤蘿,既添野趣,夏日也可取用,或入茶,或驅蚊,倒是實惠。”
探春聞言,撫掌笑道:“寶姐姐果然心細!我正想著這幾處空地如何打理,既不費銀錢,又顯生機。回頭便讓下人去辦。”
黛玉倚著水邊的欄杆,望著水中嬉戲的錦鯉,嘴角含著一抹淺笑,接話道:“既要題名,需得切景。此處有薜荔藤蘿,又有清流環繞,不如就叫‘蘅芷清芬’如何?取其香草盈庭、流水潔淨之意。”
“‘蘅芷清芬’……”寶玉喃喃重複,眼中放光,“好!既雅致,又貼合!還是林妹妹心思靈巧!”
眾人皆點頭稱善。
又有惜春,默默走到一處位於山坡之上的敞廳,此處視野開闊,可覽大半個園景,她四下看了看,輕聲道:“此地高敞,宜月夜登臨,觀星望月,便題‘凸碧山莊’罷。”
她話語不多,卻自有一股清冷出塵的意味,眾人知她素喜繪畫,構圖視角自是不同,也都覺得貼切。
一路行來,或賞景,或題名,或如迎春般,安靜地指著幾處亭台榭閣,說出“藕香榭”、“蓼風軒”等平穩妥帖的名字,氣氛融洽歡快。
行至一處粉垣環護,綠柳周垂的院落,院內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鳳尾森森,龍吟細細。
眾人隻覺一派清涼,塵俗頓消。
“就是這裏了!”寶玉一見便喜得無可不可,“我定要住這裏!這竹子好,這屋子也好!”
黛玉看著那翠竹,眼中亦流露出喜愛之色。
探春笑道:“二哥哥既喜歡,快題個名兒。林姐姐也幫著想想。”
寶玉不假思索,脫口道:“有鳳來儀!貴妃娘娘歸省,正合此意!”
這是應製之題,倒也妥當。
黛玉卻微微搖頭,望著那搖曳生姿的竹影,輕聲道:“既是為貴妃娘娘歸省所建,用‘有鳳來儀’自是正理。隻是日常住著,我瞧著這竹子,倒想起舜帝那瀟湘二妃,淚灑斑竹的典故。若題‘瀟湘館’,似乎更顯清幽孤寂之韻,與這翠竹也更相配些。”
眾人一聽,皆覺“瀟湘館”一名更富詩意,與眼前景致渾然天成。
寶玉更是連連稱妙,直說還是黛玉解得其中三昧。
探春便命隨行的丫鬟記下:“此處日後便稱‘瀟湘館’。”
一行人迤邐來至一處水榭,此處三麵臨水,視野開闊,榭內早已備好了筆墨紙硯並些茶果點心。
湘雲最是性急,拍手笑道:“這樣好地方,豈能無詩?咱們的詩社沉寂了這些時日,合該今日重啟才是!”
眾人皆稱妙。
黛玉倚著朱紅欄杆,望著池中初綻的新荷,唇角含著一抹淺淡笑意,並不言語。
自那日老太太開解,又知自己並非無根浮萍,她心頭鬱結散了大半,加之按老太太說的法子調養,身子也覺輕快了許多,此刻眼中所見,不再是淒風苦雨,而是瀲灩波光。
寶釵便道:“既如此,不拘一格,就以這園中初景為題,詩詞皆可,限一炷香功夫。”
眾人各自沉吟。
香至半柱,探春率先成詩一首,詠的是“銜山抱水建來精”,格局開闊,氣象不凡。
接著迎春也勉強湊了一首五律,雖不甚工,卻也穩妥。
惜春隻提筆勾勒了幾筆遠處亭台的輪廓,算是交了卷。
寶釵的是首七律,中正平和,字字珠璣,將園景與“天然”之趣結合得恰到好處,眾人皆讚。
最後輪到黛玉。
她卻不急於動筆,隻靜靜看著水麵,直到香快燃盡,才從容提筆,一揮而就。
侍書將詩箋拿起,念道:
“《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筆觸輕靈,勾勒出一派田園安居、物阜民豐的祥和景象。
尤其是最後兩句,一反她往日的自傷自憐,竟透出幾分對太平盛世的頌揚與向往。
眾人圍攏來看,皆是大為驚訝。
湘雲先就嚷起來:“哎呦!林姐姐今日這詩,怎麽像換了個人似的!這‘十裏稻花香’,聽得我都饞了!”
探春也笑道:“果然不同以往,這‘盛世無饑餒’一句,心胸開闊,竟是難得的頌聖之音了。”
寶玉更是愛不釋手,反複吟詠:“‘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何等自然鮮活!妹妹此詩,真真是洗淨鉛華,返璞歸真!”
黛玉被眾人說得微微臉紅,嗔道:“不過是眼前實景,信口胡謅罷了,值什麽。”
寶釵深深看了黛玉一眼,含笑道:“顰兒此詩,寓情於景,心境的轉變才是最難得的。”
她心中暗忖,老太太一番苦心,終究是見了效的。
一時詩畢,眾人又散開賞玩。
寶釵與探春走在後麵,看著遠處田壟狀的坡地,寶釵低聲道:“三妹妹,我看那坡地向陽,土質也佳,除了稻穀,或許還可試種些番薯。此物耐旱高產,萬一遇上年成不好,也能頂大用。”
探春點頭:“正合我意。還有那邊坡地,我已吩咐人種了些果樹苗,過幾年便是收益。開源節流,正該從這些細微處做起。”
寶釵微笑著點頭,目光掃過布局,輕聲道:“三妹妹有心了。因地製宜,物盡其用,方是長久之道。這園子若隻一味種些名貴難養的花草,反倒是負累了。”
日頭漸西,金輝灑滿園中,為這清雅的景致更添一層暖色。
寶玉置身其間,看著眼前姐妹如花,笑語嫣然,園景如畫,心醉神馳,隻覺得往日所有的煩悶鬱結都煙消雲散。
他望著橋下潺潺流水,落英繽紛,一時情難自已,脫口歎道:
“若能永遠住在這園子裏,不和人世往來,不同那些濁臭男子廝混,就是神仙也不做了!隻有我們姐妹們在一處,讀書寫字,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便是天塌下來,也不管了!”
此言一出,滿園寂靜。
黛玉蹙了蹙眉,別過臉去。
寶釵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恢複如常,隻作未聞,轉頭與探春低聲繼續討論方才未盡的田莊事務。
探春則是哭笑不得,嗔怪地瞪了寶玉一眼:“二哥哥又說瘋話了!這園子是為貴妃娘娘省親所建,豈是能長久住人的?再說,哪有男子漢終日隻在內帷廝混的道理?”
惜春依舊麵無表情,仿佛神遊天外。
迎春則有些無措地看著眾人。
寶玉猶自不覺,還沉浸在自家勾勒的“理想國”中,目光癡癡,望著那流水落花出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