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王府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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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靜王府的帖子送到榮國府時,恰是海棠初綻的時節。
燙金請柬上言辭懇切,言道府中牡丹、芍藥開得正好,特邀賈老太君攜府上女眷並寶二爺過府一敘,賞花品茗。
賈母捏著那帖子,在榮禧堂靜坐了片刻。窗外春光爛漫,她眼底卻是一片沉靜的思量。
北靜王……金陵的暗流尚未明晰,京中的試探已至門前。
“既然王府盛情,我們自然不能失禮。”
賈母最終對侍立一旁的王夫人和王熙鳳道,“鳳丫頭,去準備吧,按製備禮,不必出挑,也不必簡慢。”
赴宴那日,賈母穿戴著一品誥命的全副行頭,帶著王夫人、王熙鳳、寶玉並三春姐妹,乘車轎往北靜王府而去。
黛玉因前幾日偶感風寒,寶釵需在家協助薛姨媽處理鋪務,皆未同行。
北靜王府果然氣象非凡。
朱門高闊,庭院深深,一路行來,但見亭台樓閣皆雕梁畫棟,移步換景,極盡巧思。
園中牡丹灼灼,芍藥穠豔,姚黃魏紫,爭奇鬥豔,花香馥鬱襲人。
仆從如雲,規矩森嚴,行走間悄然無聲,處處彰顯著王府的尊貴與威儀。
早有管事嬤嬤引著女眷往內院去。行至二門外,卻見一位身著月白親王常服的年輕男子含笑而立,風姿如玉,氣度清華,正是北靜王水溶。
他見賈母等人,忙上前兩步,拱手為禮,聲音清越溫和:“老太君福安。諸位夫人、小姐安好。小王冒昧,在此迎候。”
賈母忙領著眾人還禮:“勞動王爺大駕,老身如何敢當。”
水溶目光含笑,掠過眾人,隨即落在略顯局促不安的寶玉身上,笑道:“世弟也來了。前次一別,甚是想念世弟的靈秀才思。今日男賓都在東邊薈芳園,不若隨小王同去,品茗論詩,豈不快哉?”
寶玉見北靜王親自相邀,又提及詩詞,心下歡喜,忙看向賈母。
賈母麵上帶笑,眼底卻是一片沉靜,微微頷首:“既是王爺美意,寶玉你便去吧。謹守規矩,莫要失禮。”
寶玉如蒙大赦,忙應了聲,隨著水溶去了。
賈母看著他二人離去的背影,目光微不可察地沉了沉。
老太妃已在軒內等候,見了賈母,滿麵春風地攜了手,笑道:“老姐姐可算來了,我這園子裏的花兒,就盼著有您這樣的雅人來賞呢!”
賈母含笑應酬:“太妃娘娘抬愛了。府上花木繁盛,景致天成,老身今日是來沾沾福氣的。”
眾人依序落座,丫鬟們魚貫奉上香茗細點。言笑晏晏間,看似一派祥和。
然而賈母何等眼力,她敏銳地察覺到,這滿園春色、滿堂笑語之下,潛藏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審視與試探。
太妃身旁侍立的幾位年輕女眷,目光時不時便落在隨行的探春、迎春、惜春身上,帶著掂量的意味。
而老太妃與賈母說話時,那溫潤眼眸深處,偶爾掠過的一絲精光,也未能逃過她的眼睛。
酒過三巡,氣氛愈發融洽。
老太妃拉著賈母的手,說些家常閑話,忽而話鋒一轉,目光慈愛地看向侍立在自己身旁的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約莫七八歲年紀,頭戴珍珠冠,身著縷金百蝶穿花雲錦襖,正是北靜王府的嫡出小郡主。
“老姐姐,你瞧我這孫女兒,年紀雖小,卻也是個愛讀書的,整日裏纏著她父王講詩論詞。”
老太妃語氣親昵,輕輕將小郡主往前推了推,語氣愈發溫和:“我常聽溶兒說起府上的寶哥兒,是個極靈秀知禮的孩子,文采又好。說起來,他們年紀倒也相仿……”
此話一出,敞軒內的談笑聲瞬間低了下去。
所有女眷,包括王夫人、王熙鳳,乃至探春等人,皆屏住了呼吸,目光齊齊看向賈母。
北靜王府竟有意與賈府聯姻?對象還是寶玉?!
這可是天大的體麵,也是巨大的誘惑!
王夫人心頭狂跳,又是驚又是喜,若寶玉能尚郡主,那真是……她忍不住看向賈母。
王夫人捏著帕子的手猛地收緊,臉色微變。
老太妃見狀,微微一笑,繼續對賈母道:“孩子們年紀小,若能常在一處玩耍,互相進益,倒是美事一樁。老姐姐,你說是不是?”
這幾乎是赤裸裸的聯姻試探了!
賈母麵色不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輕輕拍了拍老太妃的手,目光卻流露出恰到好處的感傷與鄭重:
“太妃娘娘厚愛,真是折煞我那不成器的孫兒了。”
她歎了口氣,語氣沉緩,“隻是……太妃娘娘有所不知,我那苦命的早逝女兒賈敏,臨終之前,將玉兒托付於我,再三寫信叮囑,說玉兒與寶玉,是自幼一同長大,性情相投,她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兩個孩子將來能互相扶持,平安喜樂。
老身當時應承了她,如今……唉,人雖去了,這遺言猶在耳邊,豈敢相忘?寶玉的婚事,老身是斷不敢擅自做主的,總需得……全了亡人的心願才是。”
她這番話,情真意切,搬出了亡女遺願,既全了北靜王府的顏麵,又滴水不漏地將聯姻之意擋了回去。
既點明了黛玉與寶玉的特殊關係,又未將話說死,隻說是“互相扶持”,留有餘地。
敞軒內一片寂靜。
老太妃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隨即又恢複自然,隻是那笑意淡了幾分,打著哈哈道:“原來如此……是老身唐突了,不知府上還有這般緣故。敏姐兒……唉,真是可惜了了。”
王夫人如同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臉上的喜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心中五味雜陳,又是失望,又是對黛玉那“托孤”之名更深的芥蒂。
王熙鳳忙笑著打圓場,將話題引到了園中一株罕見的綠牡丹上,氣氛才重新活絡起來,隻是那底下的暗流,終究是不同了。
回府的朱輪華蓋車內,賈母閉目靠在大引枕上,麵色平靜,仿佛方才在王府內那場不見刀光劍影的交鋒從未發生。
車內隻有王熙鳳小心翼翼陪著。良久,賈母緩緩睜開眼,眸中一片清明冷澈,毫無倦意。
“鳳丫頭,”她聲音低沉,“今日這賞花宴,你可看出了什麽?”
王熙鳳心頭一緊,忙道:“孫媳愚鈍,隻覺得王府富貴逼人,規矩也大得很。”
“富貴逼人?”賈母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何止是富貴。那園子裏的奇花異草,有多少是貢品規製?仆役規矩森嚴,連眼神都透著股訓練有素的機警。北靜王一個閑散郡王,這般作派……”
她頓了頓,聲音更沉:“還有老王妃今日的話,看似隨意,實則句句試探……他們想要的,恐怕不止是一個女婿,更是想借著聯姻,把賈府徹底綁上他們的船。”
王熙鳳聽得背脊發涼:“老太太是說……”
“其心不正。”賈母斬釘截鐵,下了論斷,“從金陵的蛛絲馬跡,到今日王府的處處玄機,這位北靜王,所圖非小。咱們賈府如今風雨飄搖,經不起再來一次站錯隊的折騰了。”
她重新閉上眼,仿佛在積蓄力量,最後吩咐道:“回府後,約束家人,無事少與北靜王府往來。咱們家,再經不起折騰了。”
車窗外,暮色漸合,將北靜王府那奢華的輪廓漸漸吞沒,也掩去了賈母眼中那一片決然的冷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