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暗流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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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靜王水溶一身常服,倚在紫檀木嵌螺鈿的躺椅上,聽著下首心腹長史官的回稟。
“王爺,賈府那邊……將您贈予那賈寶玉的禦賜零陵香念珠,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
水溶把玩玉如意的動作微微一頓,狹長的鳳眸眯了眯,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退了回來?”
他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子冷意,“可說了緣由?”
“送還的下人說,賈家寶玉年紀尚小,性子跳脫,恐保管不善,褻瀆了禦賜之物,故而不敢收受,特此奉還。”
“嗬,”水溶輕笑一聲,將那玉如意隨手擱在炕幾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好一個‘不敢收受’!好一個‘保管不善’!本王倒不知,榮國府的公子,竟是這般‘不懂事’。”
他語氣平淡,眼神卻漸漸銳利起來,“看來,這位史太君,是鐵了心要當純臣,不肯上本王的船了。”
管家頭垂得更低:“王爺,那賈家如此不識抬舉,是否要……”
水溶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強扭的瓜不甜。她既不願,本王難道還能強逼不成?”
他站起身,緩步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庭院中嶙峋的假山,沉默片刻,忽地問道:“賈家如今,誰在江南?”
管家忙答:“回王爺,是榮國府長房的賈璉,正在金陵處理薛家命案的後續。”
“賈璉……”水溶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語氣淡漠,“聽聞此人有些紈絝習氣,但近來似乎也學著辦些實務了?”
他轉過身,臉上那點淺淡的笑意已徹底消失,隻剩下冰冷的算計,“既然賈家想要獨善其身,那也得看看這江水,容不容得下他們這艘想掉頭的船。”
“吩咐下去,江南鹽政那攤子事,給這位賈二爺……添點麻煩。讓他知道知道,有些路,不是他想不走,就能不走的。”
“是,王爺。”管家心領神會,立刻應下,“奴才這就去安排,定會做得幹淨利落,讓人抓不住把柄。”
水溶揮了揮手,管家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書房內重歸寂靜,水溶負手而立,目光幽深。
賈府的拒絕,在他意料之中,卻也讓他心生不悅。
這滿京城的高門勳貴,多少欲攀附他而不得,賈家竟敢如此幹脆地劃清界限?
也好,正好借此事,敲打敲打那些還在觀望的牆頭草。
讓所有人都看看,不依附他北靜王的下場。
“不識抬舉……”他低聲自語,冰冷的語氣在空曠的書房裏回蕩。
……
賈璉這幾日頗有些焦頭爛額。
薛蟠的案子總算按照京中老祖宗指示的方向落定了:失手傷人,流刑三千裏,薛家賠付苦主巨款,並主動上繳一筆罰銀以示悔過。
官府判詞下來,雖則薛蟠要受流放之苦,但性命無憂,薛家皇商資格得以保全,名聲上也從“仗勢行凶”扭轉為“認罪伏法、勇於承擔”,已是眼下最好的結果。
薛姨媽從京中來的信裏,字字句句都是對賈府,尤其是對賈母的感激涕零。
然而,案子雖了,後續的波瀾卻才開始湧動。
賈璉借著處理薛家賠償、打點官衙的機會,有意無意地接觸到了江南鹽政的一些邊角。
這不接觸不要緊,一探之下,竟發現薛家以往為打點關係,與部分鹽商過往甚密,賬目往來間藏著諸多模糊不清之處。
他本想順著這條線再深挖幾分,為賈府在江南多積累些人脈或是拿捏些把柄,豈料剛一動作,便感到無形的阻力從四麵八方湧來。
這日,他正在書房對著幾本暗地裏弄來的舊年鹽引賬冊皺眉,外麵小廝興兒來報:
“二爺,應天府的劉師爺來了,說是關於薛大爺流放起解的日子和路線,還有些細節要與二爺商議。”
賈璉精神一振,忙道:“快請!”
這位劉師爺是應天府尹的心腹,薛蟠案子能如此順利判下來,他也暗中使了不少力氣,收了不少薛家的好處,算是目前能在官麵上說得上話的人。
劉師爺進來,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圓滑樣子,與賈璉寒暄幾句後,便切入正題,將薛蟠流放的一應文書、路線、押解官差等都交代清楚。
公事說完,劉師爺捧著茶,狀似無意地歎道:“璉二爺,不是在下多嘴,薛家這事啊,能如此了結,已是萬幸。江南這地方,看著花團錦簇,內裏的漩渦可是能吞人的。”
賈璉心中一動,順著他的話問道:“師爺何出此言?可是最近有什麽風聲?”
劉師爺左右看看,壓低聲音:“二爺近日是否在查問一些……鹽務上的舊事?”
賈璉麵色不變,心中卻是一凜:“不過是因為薛家以往與鹽商有些來往,小弟想著既來了,便多了解幾分,免得日後再生枝節。怎麽,這有何不妥?”
“哎喲,我的二爺!”劉師爺一拍大腿,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擔憂,“這鹽務上的事,水深得很呐!牽一發而動全身。您隻是稍微打聽,那邊就已經……”
“唉,有些話在下也不便明說,總之,二爺聽我一句勸,薛家的案子既已了結,該打點的也打點了,便早些回京去吧。”
“金陵雖好,非久留之地啊。有些人,咱們……惹不起。”
賈璉聽著這話,心裏如同明鏡一般。
這“有些人”,指向已十分明確。
他想起京中老祖宗剛剛傳來的密信,讓他整合江南信息網絡,並提醒他京城風起,需眼明心亮。
如今看來,這江南的風,因他賈璉在此,也驟然變得淩厲起來。
他麵上堆起笑容,對劉師爺拱手道:“多謝師爺提點,璉感激不盡。小弟也隻是隨口問問,既如此,自然曉得輕重。待薛蟠起解之事安排妥當,我便準備回京複命了。”
送走劉師爺,賈璉臉上的笑容瞬間斂去,變得陰沉起來。
他走到窗邊,看著庭院中鬱鬱蔥蔥的花木,心中波瀾起伏。
北靜王的手,伸得果然長,而且如此之快!
這已不是“添點麻煩”那麽簡單,而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威懾。
整合信息網絡的計劃,恐怕要比預想中困難得多,必須更加隱秘才行。
……
榮國府梨香院
薛姨媽看著麵前桌上擺滿的錦盒、綢緞、古玩,猶自覺得不夠,對同喜、同貴吩咐道:
“再去庫裏挑幾匹上用的宮緞,還有前兒得的那對赤金鑲寶的如意,一並帶上。”
寶釵坐在一旁做著針線,見母親如此,放下手中的活計,溫聲勸道:“媽,這些已然夠了。賈府助我們度過此劫,恩情深重,非這些俗物所能報答。外祖母和姨母她們,也並非圖我們這些。”
薛姨媽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我的兒,我豈不知這個道理?隻是想起你哥哥那條小命險些不保,家業也差點毀於一旦,我這心裏……”
“若不是老太太深謀遠慮,派璉二爺去周旋,我們孤兒寡母的,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如今雖你哥哥要受那流放之苦,總算保住了根本。這點子東西,不過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罷了。”
寶釵走到母親身邊,輕輕替她撫著背:“媽的心意,姨母和外祖母自然知曉。隻是,經此一事,女兒覺得,我們更該思慮長遠。”
“哥哥如今是指望不上了,家中生意雖由老夥計們打理,終究需要自家人掌總。”
“以往媽總覺女兒年紀小,不便拋頭露麵,可如今情勢不同,若我們再不振作,坐吃山空,或是再被人欺上門來,難道次次都指望賈府援手嗎?”
薛姨媽聞言,怔住了,看著女兒沉靜如玉的麵容:“你的意思是……”
寶釵目光堅定,聲音柔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女兒想,媽不如將家中部分生意,譬如京中的幾處鋪麵、南邊的部分貨棧,交與女兒試著打理。”
“女兒雖愚鈍,平日也留心這些經濟庶務,賬目上也略通一二。一來可為媽媽分憂,二來,我們自家立得住,才是對賈府最好的報答,也能……在這府裏住得更安心些。”
薛姨媽聞言,有些訝異地看向女兒。
她知道寶釵素來穩重懂事,心思縝密,卻從未想過讓她直接插手外頭的生意。
但轉念一想,兒子流放,自己一個婦道人家,確實難以支撐門戶,女兒既有此心,又有此能,或許……
她沉吟良久,終於點了點頭:“你說得是。媽是慌了神了。罷了,你既有此心,媽便依你。先從京裏的綢緞莊和當鋪開始,讓你試試手。”
薛姨媽歎了口氣,拉過女兒的手,“隻是……委屈你了,我的兒……本是閨閣小姐,如今卻要操心這些俗務。”
寶釵反握住母親的手,目光清亮而堅定:“媽,說什麽委屈。經此一劫,女兒深知,若無銀錢根基,便是空有爵位虛名,也難保平安。”
“咱們薛家如今勢弱,更需謹慎經營,開源節流。女兒管理家務,並非隻為逞強,實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為。”
薛姨媽看著女兒那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決斷,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
正說著,外麵丫鬟報:“太太,姑娘,姨太太和璉二奶奶過來了。”
薛姨媽忙起身相迎,隻見王夫人和王熙鳳帶著幾個丫鬟走了進來。
薛姨媽未語淚先流,上前拉住王夫人的手:“姐姐……”
王夫人見她如此,也心酸不已,拍著她的手安慰道:“事情都過去了,蟠兒既已判下,好歹留住了性命和家業,已是萬幸。老太太也說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日後未必沒有轉圜之機。”
王熙鳳也笑著打圓場:“姨太太快別傷心了,瞧瞧我們寶丫頭,多穩重懂事,有她在,您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您送去的那些東西,老太太和太太都收了,說是您太客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薛姨媽忙道:“應該的,應該的。若不是府上,我們……”她又欲落淚。
寶釵適時上前,扶住母親,對王夫人和王熙鳳道:“姨母,鳳姐姐,媽媽是心裏感激,不知如何是好。方才媽媽還同我說,日後家中生意,要我多學著打理,也好自立自強,不辜負府上這番回護之恩。”
王熙鳳聞言,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笑道:“哎喲,這可是好事!我們寶丫頭本就是個妥當人,理家管事是一把好手,經商定然也不在話下。日後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
王夫人看著寶釵,見她神色平靜,目光沉穩,心中暗讚。
經曆這般大變,這丫頭反倒更顯沉靜幹練了。
“寶丫頭是個妥當的孩子,有她幫你,自是好的。隻是……”她略有遲疑,“女孩兒家拋頭露麵,總是不便。”
寶釵微微一笑,從容道:“姨媽放心,並非要女兒親自去外頭鋪麵管事。隻是家中總賬、各處莊子鋪子的年例收支、人情往來,女兒或可先學著看管起來,遇有不解之處,再請教媽媽和家裏的老掌櫃。一來為媽媽分憂,二來,也多些曆練。”
薛姨媽連連點頭:“正是這個理兒!我也不求她立刻就能如何,隻盼著她能慢慢接手,將來……唉,總有個倚靠。”說著,眼圈又有些發紅。
王夫人見她們母女已有計較,便也不再反對,隻道:“既如此,便讓寶丫頭試試看也好。若有難處,盡管來告訴我。”
眾人說了一會子話,王熙鳳因還有庶務要處理,先行告辭。王夫人又寬慰了薛姨媽幾句,也回去了。
送走她們,薛姨媽看著從容指揮丫鬟們收拾禮單的寶釵,心中百感交集。
失去兒子的依靠固然心痛,但女兒的表現,卻又讓她在絕望中生出一絲新的希望。
這賈府,如今不僅是她們的庇護所,似乎也成了促使她們母女不得不堅強、不得不改變的催化劑。
而寶釵心中澄明,哥哥闖下的大禍,賈府的傾力相助,北靜王府潛在的威脅,都讓她清楚地認識到,依附他人終非長久之計。
掌握自家的經濟命脈,提升自身價值,方是亂世安身立命之本。
她看向窗外,梨香院的梨花早已開過,枝葉繁茂,綠意盎然,正如她心中悄然滋生的、不同於往日的誌向與盤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