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新規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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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國府內,因賈母一道突如其來的家規,掀起了更大的波瀾。
    這日清晨,各房主子剛用罷早飯,便得了鴛鴦親自傳來的話:老太太請各位爺、奶奶、姑娘們到榮禧堂議事。
    眾人心下納罕,不知老太太突然召集所為何事,但都不敢怠慢,依時前往。
    榮禧堂內,賈母端坐正中榻上,麵容沉靜,不怒自威。
    她目光緩緩掃過堂下或疑惑、或恭順、或暗自揣度的麵孔,心中掠過一絲屬於林晞的複雜心緒。
    早婚早育,在這個醫療條件落後的時代,無異於鬼門關前走鋼絲。
    她想起現代那些觸目驚心的數據,太多女子因過早婚育而凋零,而心智未成熟便為人父母、主持中饋,其艱辛與風險更不必說。
    如黛玉這般年紀,放到現代還是個初中生,豈能談婚論嫁?
    寶玉的心性,更未定型。
    強行捆綁,不過是又多一對怨偶,重複原著的悲劇罷了。
    更何況,她需要時間,需要這些孩子們有足夠的時間去成長、去找到自我,而不是早早被束縛在內宅方寸之地,成為家族聯姻的籌碼。
    這道家規,是她能給他們爭取到的最寶貴的緩衝期。
    見人已到齊,賈母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今日叫你們來,是有一事,關乎我賈府子孫後代福祉,需立為家規,世代遵循。”
    眾人皆屏息凝神。
    王熙鳳眼珠一轉,笑著湊趣:“哎喲,老祖宗又有什麽新鮮章程要立?定是為了咱們小輩們好,孫媳第一個聽著!”
    賈母看她一眼,並未接話,而是直接道:“自古男女婚嫁,乃人倫大事。然則,過早成婚,於男子而言,心性未定,耽於家室,難成大器;於女子而言,身體未豐,過早生育,損傷根本,亦非福壽之相。”
    此言一出,底下眾人神色各異。
    賈政撚須沉吟,微微點頭,似覺有理。王夫人麵露訝異,但並未出聲。年輕一輩的姑娘們,則大多垂下了頭,臉頰微紅。
    賈母將眾人反應盡收眼底,繼續道:“故而,我意已決。自今日起,凡我賈府子弟,無論男女,須年滿十八,方可議親婚嫁。此為新家規,寫入族譜,後世子孫,不得違背。”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十……十八?”
    王夫人率先失聲,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這年頭,高門大戶的公子小姐,十三四歲議親,十五六歲成婚乃是常事。
    十八歲,那都成了老姑娘、老少爺了!
    她下意識看向身旁的寶玉,她的命根子,難道要等到十八歲之後才能娶妻?
    李紈也是愕然,不由得握緊了身邊賈蘭的手。
    賈蘭尚且年幼,倒不急切,隻是這規矩……著實聞所未聞。
    年輕一輩中,反應更是各異。
    寶玉先是呆住,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從心底湧起,幾乎要衝口歡呼出來!
    十八歲!那是多麽遙遠而自由的年歲!
    這意味著,那些煩人的“經濟學問”、“仕途前程”可以暫且拋在腦後!
    更重要的是,意味著無人再整日在他耳邊念叨什麽“金玉良緣”,逼他長大、逼他成家!
    他可以繼續在園子裏和姐妹們一處,可以讀他愛讀的閑書,可以不用去想那些成年人才需背負的沉重責任。
    他隻覺得渾身一輕,仿佛套在身上的無形枷鎖“哢嚓”一聲鬆開了,看向賈母的目光充滿了純粹的感激。
    黛玉站在探春身側,聞言,纖長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揪住了帕子。
    十八歲……
    她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一顆石子,漾開層層疊疊、複雜難言的漣漪。
    一方麵,一股隱秘的、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慶幸悄然滋生——不必早早被安排未知的命運,不必像許多閨中密友那般,及笄之後便匆匆嫁作人婦,困於後宅。
    她還有時間,可以繼續讀那些“雜書”,可以整理她的詩稿,可以……不必那麽快就麵對與寶玉之間那層朦朧卻沉重的窗戶紙。
    可另一方麵,寄人籬下的敏感又讓她心生憂慮:外祖母立此驚世駭俗之規,是否會引來更多非議?
    自己這客居之人,又該如何自處?
    探春和迎春、惜春對視一眼,也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
    探春很快便恢複了冷靜,她素知祖母行事必有深意,此舉雖驚世駭俗,但細想之下,對府中姐妹未必是壞事。
    迎春依舊是那副懦弱樣子,隻低頭不語。惜春年紀尚小,對此感觸不深。
    王熙鳳心裏卻已是翻江倒海。
    她精明世故,立刻盤算開來:府裏適齡的姑娘哥兒可不少,這一推遲,多少人情往來、利益聯結都要跟著調整!
    尤其是寶玉的婚事,多少人盯著呢!
    老太太這步棋,走得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賈政眉頭緊鎖,顯然極不讚同,上前一步,拱手道:“母親!此規……是否過於嚴苛?自古男女婚配,宜早不宜遲。十八之齡,恐誤了子弟前程,亦讓女兒們徒增煩憂,惹人非議啊!”
    賈母早料到他會反對,神色不變,淡淡道:“非議?我賈府行事,何須看外人眼色?誤了前程?何為前程?身子骨都未長成,心智都未穩固定性,便匆匆成家立業,生兒育女,這才是誤了根本,毀了前程!”
    她目光轉向眾人,語氣沉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且問你們,府裏往日那些早夭的孩兒,那些因生產而撒手人寰的年輕媳婦,還少嗎?
    太醫亦曾言,女子及笄之年,骨盆未豐,生育乃是九死一生之大關。男子未至弱冠,心性未定,如何能擔起為人夫、為人父之責?
    我立此規,非為苛待,實為保全!保全我賈府血脈康健,保全子孫後代心智成熟,家庭和睦!這才是家族綿長之根本!”
    她將現代生育健康觀念,巧妙地包裝成“太醫之言”和“家族根本”推出,堂內一時寂靜。
    提及子嗣夭折和產婦亡故,這是切膚之痛,連王夫人和尤氏想起往事,都麵色微白,無法反駁。
    賈母見鎮住了場子,便不再多言,隻道:“此事我已決斷,並非與你們商議,而是告知。規矩已立,必須嚴守!鳳丫頭。”
    “老祖宗,我在。”王熙鳳忙應聲。
    “將這條家規,明發各房,曉諭闔府上下仆役。若有敢私下非議、陽奉陰違者,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是!”王熙鳳高聲應下。
    眾人心思各異地散了。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榮寧二府每一個角落。
    下人們之間頓時炸開了鍋。
    “十八歲?我的老天爺!那府裏的姑娘少爺們,不得都熬成老姑婆、老光棍了?”
    “可不是嘛!寶二爺那般人品,難道要等到十八?林姑娘那般模樣性情,留到十八,豈不是……”
    “噓!小聲點!沒聽二奶奶說,亂議論要挨板子嗎?”
    “可這也太……老太太是不是年紀大了,愈發……”那婆子雖未明說,但那“老糊塗”三個字,幾乎寫在了臉上。
    “聽說政老爺都反對不了呢!”
    “這往後,府裏適齡的小子丫頭們,可有的等了……”
    ……
    梨香院內,薛姨媽正拿著賬本與寶釵核對近日的用度,同貴急匆匆進來,將聽到的新規一說。
    薛姨媽手一抖,賬本差點掉在地上。
    “十……十八?”
    她臉色瞬間白了,猛地抓住寶釵的手,“我的兒!這……這如何是好!你今年已十三了,寶玉還小你兩歲,若按這規矩,還得等上七年!七年後……萬一不成,這京城裏,哪還有好人家可挑?難道要我兒去做那填房繼室不成?”
    她越想越慌,眼淚已在眶裏打轉,“你姨母怎也不勸勸老太太!這……這分明是耽誤人啊!”
    相較於薛姨媽的驚慌失措,寶釵卻顯得異常平靜。
    薛家經商,見多識廣,她亦知有些地方或有晚婚習俗,但在賈府這等勳貴門第立此規矩,實屬駭俗。
    這對她……是利是弊?
    母親方才將部分家業交托,她正欲施展,若早早嫁人,難免束手束腳。
    晚些議親,或許……能讓她有更多時間經營自家,也更能看清前路。
    隻是,姨母那裏…
    她放下手中的筆,輕輕反握住母親的手,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媽媽,且先別急。”
    “我怎能不急!你的終身大事……”
    “媽媽,”寶釵打斷她,目光清亮而沉穩,“您細想,老太太是何等樣人?經曆風波,整頓家務,發配……清理門戶,哪一樁哪一件是尋常內宅婦人能為之?”
    “她老人家行事,必有其深意。這新規看似苛刻,或許正是為了府中子弟長遠計。”
    她頓了頓,繼續道:“再者,女兒年紀雖小,卻也懂得,女子立世,未必全靠姻緣。如今哥哥遠流,家中生意凋敝,正是需人支撐之時。”
    “母親前日才允了女兒學習管理家務,女兒正想借此機會,好生曆練一番。若能經營得當,重振家業,屆時女兒自身有了根基,又何愁尋不到良緣?”
    “便是晚些,又有何妨?總好過如今這般,家道中落,倉促許人,將來仰人鼻息,看人臉色度日。”
    薛姨媽聽著女兒條分縷析,句句在理,那焦灼的心竟慢慢平複下來。
    她看著女兒沉靜秀美的臉龐,那眉宇間竟有幾分她早逝丈夫當年的堅毅之色,不由悲從中來,又感欣慰,哽咽道:
    “我的兒,你說的是……是媽媽急糊塗了。隻是……苦了你了……”
    寶釵微微一笑,拿起賬本,道:“女兒不覺得苦。能替媽媽分憂,為家門盡力,女兒心甘情願。母親,我們還是先看看綢緞莊這月的開銷吧。”
    ……
    府內關於新規的議論並未因賈母的威嚴而平息,反而在某些角落愈演愈烈。
    這日午後,探春帶著侍書往王夫人處回話,路過園子東南角一帶的茶房,便聽得裏麵隱隱傳來議論聲。
    一個略顯尖細的嗓音道:“……要我說,就是老太太上了年歲,想一出是一出。十八歲?別說咱們這樣人家,就是小門小戶的姑娘,留到十八也難找婆家了!這不是耽誤人嘛!”
    另一個聲音附和:“就是!我看呐,寶二爺和林姑娘他們……嘖嘖,怕是有的熬嘍。也不知道老太太怎麽想的……”
    探春腳步一頓,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侍書在一旁聽得真切,氣得就要衝進去理論,被探春一個眼神止住。
    探春立在窗外,靜靜聽了幾句。她並未立刻發作,而是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
    回到秋爽齋,探春即刻命侍書:“去,悄悄把方才茶房裏說話的那兩個婆子是誰,查清楚。再請平兒姐姐過來一趟。”
    不過一刻鍾,平兒便來了。
    探春也不繞彎子,將方才聽聞之事低聲說了,末了道:“平姐姐,老祖宗新立規矩,原是為子孫長遠計。這才幾日?底下人就敢如此編排議論,甚至暗指老太太昏聵!若任由此風蔓延,日後老祖宗還有何威信可言?府裏規矩豈不成了笑話?”
    平兒聞言,也是麵色一肅:“三姑娘說的是。這起子小人,最是眼皮子淺,嚼舌根的本事倒大。二奶奶這兩日正忙著核對年例,一時沒顧上這邊,她們就蹬鼻子上臉了!”
    “既如此,”探春眸光銳利,“便需殺一儆百,讓她們知道,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
    “平姐姐,煩請你帶我的人,立刻去將那兩個婆子拿了,不必審問,直接捆了,當著所有仆役的麵,每人重打三十板子,革去差事,連同其家眷,一並攆到城外莊子上做苦役!我倒要看看,誰還敢再亂嚼舌根!”
    她年紀雖小,此刻下令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
    平兒心中一凜,暗道這三姑娘果然厲害,忙應道:“是,我這就去辦!”
    很快,榮國府西南角的空場上,便聚集了不少仆役。
    方才在茶房議論的兩個婆子被捆得結結實實,嘴裏塞了麻核,按在條凳上。
    執行的家丁手持紅漆大棍,當著眾人的麵,劈裏啪啦打了下去。
    慘哼聲被堵在喉嚨裏,隻有沉悶的擊打聲和圍觀者壓抑的抽氣聲。
    探春並未親自到場,隻讓侍書去看著。
    平兒站在一旁,揚聲道:“都看清楚了!老太太立規,自有深意,豈是你們這些奴才能妄加揣測、私下非議的?今日這兩人,便是榜樣!往後誰敢再犯,一律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三十板子打完,兩個婆子已是奄奄一息,被人像拖死狗一樣拖了下去。
    在場眾人無不噤若寒蟬,先前那些暗中流傳的閑言碎語,頃刻間煙消雲散。
    消息傳回內宅,王夫人聽聞是探春主張,歎了口氣,對金釧兒道:“三丫頭……也太厲害了些。”話雖如此,卻並未阻止。
    賈母得知後,隻對鴛鴦道:“三丫頭這孩子,很好。”
    亂世用重典,沉屙下猛藥。
    府裏這些積弊,正需要這般雷霆手段來震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