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鳳藻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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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裏,年節氣氛漸濃,而整個榮國府乃至寧國府,卻為著一件天大的喜事——賢德妃元春省親——而繃緊了弦,上下忙碌,灑掃庭除,妝點燈彩,不敢有絲毫懈怠。
賈母坐鎮榮禧堂,聽著王熙鳳、探春並闔族管事媳婦們一日數次的回稟,心中卻無多少喜意,反倒沉甸甸的。
她深知這看似潑天富貴的省親背後,是元春在“那不得見人的去處”苦苦掙紮換來的片刻榮光,更是原著中賈府傾覆的導火索之一。
奢靡過度,授人以柄;骨肉相見,卻如隔山海。
“鳳姐兒,”賈母打斷王熙鳳關於采買海外珍奇陳設的興致勃勃的匯報,“此番接駕,一切儀程依製而行,不可逾越。
陳設用度,務求雅致潔淨,不必一味追求金玉滿堂,那等暴發戶的做派,非詩禮簪纓之族應有之氣度。重在……讓娘娘感受到家中溫情,骨肉團圓之樂,明白嗎?”
王熙鳳是何等機變之人,立刻品出了賈母話中深意,聯想到近日府中節儉之風和遠離北靜王的決策,心頭一凜,忙笑道:“老祖宗放心,孫媳省得。定叫娘娘既感天家恩榮,又沐家園暖意,絕不會讓人挑了錯處去。”
賈母頷首,又對探春道:“三丫頭,園中各處你多費心,一應布置,以你姐妹兄弟平日居住時的雅趣為本,不必額外大肆鋪張。”
探春恭聲應下:“是,祖母。園中匾額皆是寶玉並我們姐妹平日偶擬,雖不工整,卻也有一番天然意趣,屆時請娘娘品評指點,想必更覺親切。”
賈母看著她沉穩幹練的模樣,心中稍慰。
改革已初見成效,至少府中有了探春這樣能擔事的後輩。
……
正月十五,夜幕初垂,華燈競上。
當貴妃的儀仗浩浩蕩蕩抵達敕造榮國府時,但見府門內外張燈結彩,仆從如雲,井然有序,氣象森嚴。
然而,細看那燈彩,並非全是金箔銀線,更多是巧手紮就的各色琉璃、紗絹宮燈,別具匠心。
那陳設的古玩盆景,也多見清雅之趣,而非一味堆砌金玉。
前來迎接的賈政、賈蓉、寶玉等男丁,以及王夫人、尤氏、李紈、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等女眷,皆按品大妝,恭敬跪迎,場麵宏大莊嚴,卻並無那種令人窒息的奢靡之感。
版輿入門,太監散去,隻有昭容、彩嬪等引領元春下輿。
但見元春身著妃嬪禮服,頭戴珠冠,在宮娥彩女的簇擁下,緩緩行來。
她麵容較入宮前豐腴了些,眉宇間卻凝著一股化不開的沉鬱,唯有在見到賈母、王夫人等親人時,那沉鬱才稍稍融化,眼底泛起激動的淚光。
行過繁複的君臣之禮,元春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不迭。
元春滿眼垂淚,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裏皆有許多話,隻是俱說不出,隻管嗚咽對泣。
尤氏、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
半日,元春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娘家一會兒,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覺又哽咽起來。
隨即元春更換常服,啟程往大觀園遊幸。
當她踏入那座專為省親修建的別墅園林時,眼中不禁流露出真正的驚豔。
但見園內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山水縈繞,花木扶疏。
雖是冬季,鬆柏蒼翠,梅花吐豔,加之巧設的溪流並未完全封凍,潺潺水聲更添生氣。
各處景致皆懸掛著匾額對聯,文采斐然,意境高遠。
“好一處洞天福地!”
元春讚歎,逐處遊覽,一一問及匾額出處。
賈政忙躬身回道:“此乃寶玉並家中姊妹們閑暇時胡亂擬就,有辱娘娘聖目。”
元春行至一處,見粉垣環護,綠柳周垂,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上懸匾額曰“怡紅快綠”。
她點頭笑道:“‘怡紅院’,這名字起得貼切,鮮豔嫵媚,是寶玉的手筆了?”
寶玉忙上前應了。
元春又問功課起居,見寶玉比先竟略豐潤了些,言談間雖仍不脫稚氣,卻無往日那般頑劣懵懂,心中稍安。
又至一處,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麵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後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匾上題著“瀟湘館”。
元春便問:“這是哪位妹妹的居所?清幽絕俗,是個讀書的好地方。”
黛玉輕聲答了。
元春看她氣質靈秀,風流嫋娜,心中便有幾分喜愛,道:“果然人如其境。”
一路行去,“蘅蕪苑”的異草清香,“稻香村”的田家風範,“秋爽齋”的闊朗大氣,“蓼風軒”的自然野趣,“藕香榭”的水閣清音……
各處景致與題名相得益彰,竟無一處不佳。
元春越看越是喜歡,盛讚道:“難為他們小小年紀,竟有這般才情巧思,將園子點綴得如此雅致脫俗。這些匾額都好,不必再改,便以此定名罷!”眾人忙謝恩。
元春強抑激動,命筆硯伺候,親搦湘管,為大觀園正殿賜名“顧恩思義”,又為園總題“大觀園”二字,並命弟妹們將先前所題之詠也都錄出,自己品評一番。
賈母在一旁看著,心中亦是感慨。
這大觀園,終究是建成了,卻非以掏空家底為代價。
園中這些聰慧的女兒,她們的才情本該有更廣闊的天地,而非困於一方庭院,最終零落成泥。
元春……
她看著那身著華服,眉宇間卻難掩疲憊與謹慎的孫女,深知她在原著中那“虎兕相逢大夢歸”的悲慘結局。
那不僅是家族的悲劇,更是一個女子在權力絞殺下的無力與凋零。
不過,既然她來了,就決不能讓元春再走上那條路!
宴席設於正殿,自是觥籌交錯,禮儀繁瑣。
又有賈府為元春準備的戲班演出,一出出皆是稱頌聖德、團圓喜慶的劇目。
席間,元春與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等長輩說了些宮中起居、聖上恩典的話,又與寶玉及眾姊妹問了功課、女紅,賞了禮物,一派天倫和樂景象。
然而,賈母敏銳地察覺到,元春那得體的笑容背後,藏著一絲難以化開的憂慮。
宴畢,撤去殘席,元春命眾姊妹並寶玉可自去園中玩耍,隻留賈母、王夫人二人至殿後暖閣中說話。
一眾執事太監宮女皆被屏退,隻留兩個元春從宮中帶出的心腹宮女在門外伺候。
門扉一關,隔絕了外間的喧囂。
元春再也維持不住那端莊威儀的貴妃姿態,未語淚先流,起身便要向賈母和王夫人行家禮。
“祖母!母親!”她聲音哽咽,帶著無盡的委屈與疲憊。
賈母與王夫人慌忙起身攙住,三人執手,淚眼相對。
“我的兒,在宮裏可是受了委屈?”王夫人心如刀絞,捧著女兒的臉,泣不成聲。
元春倚在母親懷中,淚落如雨,泣道:“那宮裏……哪裏是人待的地方!表麵上一團和氣,底下卻是波譎雲詭,殺機四伏。
周貴妃仗著育有皇子,屢屢挑釁;吳貴妃家世顯赫,拉幫結派;底下那些嬪妃、貴人,哪個不是削尖了腦袋想往上爬?
今日你彈劾我父兄,明日我構陷你家人……孫女在宮中,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無一日安眠!”
她抬起淚眼,看向賈母,眼中充滿了恐懼與迷茫:“祖母,孫女雖位列妃位,卻無子嗣傍身,聖眷……聖眷也並非獨厚於我。有時,孫女真不知該如何自處,生怕行差踏錯,不僅自身難保,更會帶累家族……”
賈母聽著元春的哭訴,看著她消瘦的麵龐和眼底深藏的驚懼,心中陣陣抽痛。
這就是原著中那個曇花一現,最終在宮廷傾軋中香消玉殞的賈元春!
她緊緊握住元春冰涼的手,目光沉靜而有力,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娘娘,你的難處,老身與你母親,如何不知?隻是,眼淚解決不了問題,恐懼隻會讓敵人更加猖狂。”
元春止住哭泣,抬眼望著祖母,仿佛在尋找主心骨。
賈母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你記住祖母今日的話。在宮裏,不要去爭,不要去搶。”
元春和王夫人都是一怔。
不爭?
在那吃人的地方,不爭如何立足?
賈母看出了她們的疑惑,緩緩道:“不爭,不是讓你任人欺淩,束手待斃。而是讓你,跳出她們爭寵奪利的那攤渾水。
你的目光,不要盯著那些妃嬪,要牢牢盯著兩個人——皇上,和皇後娘娘。”
“皇上?”元春喃喃道。
“對,皇上。”
“你是皇上的妃子,你的榮辱興衰,係於皇上一身。揣摩聖意,想皇上之所想,憂皇上之所憂。
但切記,莫要妄圖以美色、小意固寵,那是下乘。你要讓皇上覺得,你懂事,識大體,顧大局,心係皇家,而非一己私利。
譬如此次省親,府中裁減用度,便是體恤皇上為國操勞、不欲奢靡之心。”
元春眼中閃過一絲明悟。
賈母繼續道:“其次,便是皇後。皇後是後宮之主,名正言順。你緊跟著皇後,恪守妾妃之禮,凡事多請示,多匯報,絕不逾越。
皇後穩,則後宮穩;你緊跟皇後,便是維護後宮穩定,皇上才會覺得你是個安分、可靠之人。
那些爭寵的,看似風光,實則是將自己置於風口浪尖,成了皇後的眼中釘,其他妃嬪的活靶子。
你安安分分,不結黨,不營私,不摻和那些是非,皇上和皇後,自然會看在眼裏。這,便是‘不爭是爭’!”
這一番話,如同醍醐灌頂,瞬間澆滅了元春心中的焦灼與慌亂!
她入宮多年,被卷在爭鬥的漩渦裏,隻覺四周皆是敵人,處處都要防備,卻從未想過這樣一條看似保守,實則蘊含大智慧的路子!
是了,她無子,娘家勢力也在調整收縮,去爭那些鏡花水月,不如牢牢抱住帝後這棵大樹。
帝後若穩,她便穩。
隻要她安安分分,不授人以柄,那些想拿她做文章的人,自然無從下手。
元春恍然,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她看著賈母,眼中充滿了信服與感激:“祖母……孩兒明白了!多謝祖母指點迷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清明,“孩兒知道日後該如何自處了。定當謹記祖母教誨,明哲保身,不負家族期望。”
她看向賈母的眼神,充滿了感激與依賴。
這位年邁的祖母,在她最彷徨無措的時候,給了她最有力的支撐和最明晰的路徑。
王夫人也聽得呆了,她隻知道擔心女兒,卻從未想過這般深遠的道理。
賈母看著元春眼中重燃的光彩,心下稍安。
她無法改變元春身在宮中的事實,但至少,可以給她指一條相對安全的路。
緊抱帝後大腿,不參與爭寵傾軋,或許能最大程度地保全她,至少,能拖延乃至避免那場“虎兕相逢”的災禍。
她拍了拍元春的手,溫聲道:“明白就好。在宮裏,保護好自己,便是對家族最大的貢獻。家裏的事,有老身和你父親母親,還有你璉二哥哥他們,不必過分憂心。記住,賈府,永遠是你的後盾,但決不會成為你的拖累。”
這深宮之路固然艱難,但有了明確的方向和堅守的原則,總好過在驚濤駭浪中盲目掙紮。
母女祖孫又低聲細語了許久,直至宮人催促,元春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再次出現在人前時,她依舊是那位雍容華貴的賢德妃,隻是眉宇間那份隱憂,已被一種沉靜的堅韌所取代。
省親的時辰已到,元春含淚登輿,儀仗逶迤而去。
賈府眾人跪送,直至那煊赫的儀仗消失在長街盡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