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江南織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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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冬日,濕冷入骨。
薛蟠裹著破舊的棉服,蜷縮在陰暗的牢房角落,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死”二字的重量。
往日裏那些呼朋引伴、揮金如土的喧囂,此刻回想起來,竟如同隔世般虛幻。
拳頭打在人身上的悶響,對方癱軟倒地的身影,母親哭嚎的麵容,璉二哥冷靜周旋的背影……一幕幕在腦中翻滾。
他摸了摸臉上凍裂的口子,感受著那刺痛的真實,一股從未有過的悔恨與後怕,如同毒蟲般啃噬著他的心。
他哆嗦著,向獄卒討了紙筆——這或許是他薛大傻子這輩子第一次主動想要寫字。
他識字不多,字也寫得歪歪扭扭,錯字連篇,此刻卻憋著一股氣,非要寫點什麽不可。
“母親大人膝下:兒不孝,闖下彌天大禍,累及家門,令母親擔驚受怕,兒……兒悔之莫及!
獄中寒苦,方知往日安樂皆是母親與妹妹辛苦維持。兒以往糊塗,隻知揮霍,不識生計艱難,不曉人情險惡……
此番若能苟全性命,他日定當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好生奉養母親,再不敢胡作非為……
妹妹持重,家中事務,盡可托付,兒……兒再無怨言。望母親保重身子,勿以兒為念……不孝子蟠,叩首。”
這封信幾經周折,送到京城薛姨媽手中時,她捧著那薄薄的、帶著黴味的信紙,哭得幾乎暈厥過去。
但這一次的眼淚,除了心疼,更多是看到浪子回頭的一絲渺茫希望。
她想起女兒近日來打理生意井井有條,想起賈府傾力相助的恩情,終於下定了決心。
她帶著寶釵,徑直來求見賈母。
榮禧堂內,炭火燒得暖融。薛姨媽未語淚先流,將薛蟠的信呈給賈母看了,又起身便要拜下:
“老太太!您的大恩大德,我們薛家沒齒難忘!蟠兒他……他如今知道悔改了!我這心裏,又是痛,又是……總算有了點指望。”
她拉住寶釵的手,“經過這事,我也看明白了,我老了,不中用了。從今日起,薛家所有生意、田莊、鋪麵,一應事務,全都交給寶丫頭打理!
我隻求老太太,看在親戚情分上,日後多多照拂她,照拂我們薛家……我們孤兒寡母,全仰仗府上了!”
寶釵扶著母親,神色沉靜,待母親說完,她上前一步,對著賈母深深一福,聲音清晰而堅定:
“老太太,母親既將家業托付於我,我必當竭盡全力,不敢有負。薛家雖不比往日,但在金陵、在江南,還有些根基與人脈。
日後,薛家所有生意往來,信息渠道,願與賈府共享,絕無隱瞞。一為報恩,二為……互為犄角,共度時艱。”
她頓了頓,繼續道,“此外,我思忖著,大觀園項目組初立,無論是香草香料,還是日後可能的作物,若要向外推廣售賣,總需依托現成的商鋪網絡。
我願將薛家在京中和南邊的幾處鋪麵,作為項目組貨品的試銷之所,盈虧暫且不論,先打出名頭,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賈母看著眼前這對母女,一個徹底交托,一個從容接棒,心中感慨萬千。
薛蟠的悔悟雖晚,總算讓薛姨媽死了溺愛縱容的心,逼得寶釵這枚深藏的明珠,真正走到了台前。
薛家這艘險些沉沒的船,如今換上了最可靠的舵手。
“姨太太快請起,”賈母示意鴛鴦扶起薛姨媽,又對寶釵頷首,
“寶丫頭,你有此心,有此能,是薛家之福,也是……我們之幸。既如此,日後兩家便更應同心協力。你放手去做,若有難處,盡管來說。”
幾乎與此同時,在王熙鳳的院落裏,又是另一番景象。
臨窗的大炕上攤滿了賬冊、信件、名錄。
王熙鳳挽著袖子,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指尖點著一本厚厚的舊賬,丹鳳眼裏精光閃爍,正對著坐在下首的平兒、豐兒以及幾個心腹管事媳婦分派任務。
“……府中在金陵、揚州、蘇州三地的綢緞莊、當鋪,曆年與哪些皇商、地方官有往來,各自負責的掌櫃是誰,背景如何,每年孝敬多少‘常例’,都要給我列個清清楚楚的單子出來!
還有,璉二爺上次信裏提到的那幾個與鹽引有關的中間人,他們平常走動的路線,依托的是哪家車馬行、船行,也給我細細地查!”
她語速極快,條理分明,那股子幹練狠辣勁兒,讓底下人不敢有絲毫怠慢。
不過短短十來日,她竟已將賈府曆年來與江南的生意往來、各處鋪麵掌櫃的背景、與當地官府若即若離的關係,梳理得七七八八。
更驚人的是,她憑借對這些灰色地帶規則的天然嗅覺,以及賈璉從南方不斷傳回的消息,竟從這些看似普通的商業往來中,抽絲剝繭般地厘清了幾條可能用於傳遞信息的隱秘渠道——
比如,利用各家商鋪定期運送貨物的車隊夾帶私信;
通過與某些背景複雜的船幫、鏢局建立“良好關係”,借用水路和陸路傳遞消息;
甚至,利用一些看似不起眼的、與官府底層吏員的家眷往來,探聽些風吹草動。
賈母坐在榮禧堂,聽著鴛鴦轉述鳳姐院裏的動靜,心中再次為這個孫媳婦的才能感到驚歎。
王熙鳳若不把心思都用在算計私房、爭強好勝上,這信息整合與資源調度的能力,放在現代,絕對是個頂尖的COO(首席運營官)或情報主管的料。
想到這裏,賈母心中不禁泛起一絲苦澀的懷念。
互聯網,手機,即時通訊……若有這些,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一條信息瞬息可達,海量數據隨手可查。
哪像現在,一封信從金陵到京城,快馬加鞭也要旬月,中間還可能遺失、被截、被篡改。
這時代的通信,如同在濃霧中摸索前行,效率低下得令人發指。
感慨歸感慨,路還是要一步步走。
她命人悄悄喚了王熙鳳過來。
王熙鳳來到榮禧堂,見禮後,賈母便屏退了左右。
“鳳丫頭,你近日辛苦,我都知道了。”賈母開門見山,“你梳理出的那些東西,很有用。”
王熙鳳心中一動,麵上卻不露,隻笑道:“能為老祖宗分憂,是孫媳的本分。隻是不知……老祖宗要這些商路渠道,具體有何打算?”
她隱約猜到與朝局有關,但賈母未曾明言,她也不敢妄加揣測。
賈母看著她,目光深邃:“鳳丫頭,你是個聰明人。如今這形勢,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們賈府,並非要主動卷入什麽是非,但大勢所趨,若想保全自身,甚至……有所進取,就不能再做聾子、瞎子。我們需要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王熙鳳心領神會,壓低聲音:“老祖宗的意思是……要建立我們自己的消息網絡?”
“是,也不是。”賈母微微搖頭,“主動打探機密,尤其是宮闈、朝堂核心機密,那是取禍之道,我們絕不能做。”
王熙鳳有些疑惑:“那……”
賈母緩緩道:“我要你利用這些現有的、與商業相關的渠道,隻收集幾類信息:江南各地鹽市的公開價格波動、市麵上私鹽流傳的大致範圍和規模、以及與鹽政、漕運相關官員的公開風評、任免動向等。
記住,隻收集這些公開或半公開的信息,絕不主動刺探任何機密,也絕不能讓任何人察覺我們在刻意收集。”
王熙鳳是何等機敏之人,立刻明白了賈母的用意!
鹽政是如今朝堂鬥爭的焦點之一,這些看似零散的市場信息和官員風評,若能係統整理,便能從側麵勾勒出江南官場的生態和某些勢力的動向!
這既不會過度刺激對手,又能為賈府乃至……更高層,提供極具價值的參考!
“孫媳明白了!”王熙鳳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這就如同商人看市,從價格漲落、貨物流通便能窺見背後端倪。我們隻做‘看市’的人,不參與‘買賣’。”
“正是此理。”賈母讚許地點點頭,“你將收集來的這些信息,定期整理,剔除無用和可能引火燒身的部分,編成一份……嗯,就叫《江南商事簡報》吧。
內容務必客觀,隻陳述事實,不加評論。編好後,交給你老爺(賈政),讓他以體察民情、關注鹽務的名義,秘密呈送給皇上。”
王熙鳳徹底懂了!
賈府不直接參與鬥爭,而是通過這種方式,向皇帝展示自己的價值——賈府並非隻會伸手要爵位的勳貴,他們有心,也有能力,為朝廷、為皇帝,提供來自民間、來自經濟層麵的、真實而獨特的信息視角!
這是一種極其高明且安全的站隊方式!
“老祖宗深謀遠慮,孫媳拜服!”
王熙鳳心悅誠服地一禮,“您放心,這事我一定辦得妥帖,絕不出半點紕漏!”
看著王熙鳳領命而去時那沉穩又隱含銳氣的背影,賈母緩緩靠回引枕。
薛家的商業網絡,王熙鳳整合的信息渠道,寶釵的務實經營,探春的開拓精神……一張由內而外,交織著商業、信息與忠誠的網,正在悄然織就。
這網,不是為了主動捕獵,而是為了在驚濤駭浪襲來時,能牢牢地將賈府這艘大船,穩定在安全的航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