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璞玉初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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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棠新刊》的籌辦如同一縷春風,吹皺了大觀園的一池春水,連帶著園中眾人的心緒也活泛起來。
    黛玉埋首於《古今應對策》的宏願,探春、寶釵忙於項目組與刊物的具體事務,湘雲則摩拳擦掌準備在下一期詩社大展身手。
    就連惜春,也因答應了為刊物繪製插畫,而對園中景致多了幾分寫生的興致。
    而在這片日漸蓬勃的生機中,寶玉的變化,或許是最為悄然,卻也最令人驚奇的。
    自那日程先生在課間閑談時,偶然將一樁前朝懸案當作奇聞軼事講與寶玉聽。
    本意是換換腦子,卻意外發現這位素日厭惡經濟文章的寶二爺,竟聽得兩眼放光,不僅追問細節,還對案中人物的動機、證據的漏洞提出了幾個極刁鑽的問題。
    角度之清奇,令這位飽讀詩書、也曾閱覽過不少刑名案卷的程先生都為之愕然。
    程先生是何等樣人?
    見狀便知此子於此道或有天分。
    他本就不是那等迂腐夫子,又得賈母暗中囑托,要因材施教,便索性調整了教學策略。
    每日仍講四書五經,但課業之餘,便將曆朝曆代的奇案、卷宗,乃至邸報上一些公開的判例,精心挑選些情節曲折、法理人情交織的案例,當作“故事”細細講給寶玉聽。
    這一下,可謂是投其所好。
    寶玉對此展現出了超乎尋常的熱情與專注。
    他不再覺得讀書是牢籠,反而每日盼著程先生講“故事”。
    從《折獄龜鑒》到《棠陰比事》,從情殺仇殺到戶婚田土,那些錯綜複雜的人情糾葛與法理交鋒,在他聽來,竟比《會真記》、《牡丹亭》更富有人情味,比《南華經》更貼近現實的肌理。
    他會為了一個被冤枉的囚犯扼腕歎息,會為了官吏的顢頇糊塗而憤憤不平,更會與程先生激烈辯論案中法理與人情的衝突。
    “先生,此案證據雖全,但動機牽強,豈非為了結案而結案?”
    寶玉蹙著眉,手指點著虛擬的案卷,“若依《禮記·王製》‘疑獄,泛與眾共之’,是否更該詳查?”
    程先生撚須,眼中帶著驚歎與激賞:“哦?那你以為,該如何詳查?”
    寶玉沉吟道:“那證物上的血跡,說是噴濺所致,但若細察方位、血量,或許另有隱情。還有那鄰人的證詞,前後略有矛盾,雖隻是細微之處,但人命關天,豈能疏忽?”
    他分析起來,條理清晰,竟隱隱有了幾分刑名師爺抽絲剝繭的架勢。
    程先生心中震動,此子心思之縝密,聯想之豐富,對細節的敏銳,實乃平生罕見。
    他若肯將這份心思用在舉業上……
    罷了,人各有誌,能在此道上有所建樹,未嚐不是一條路。
    寶玉得了趣,不僅自己沉迷,去大觀園中與姊妹們相聚時,也常將這些“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她們聽。
    這日午後,瀟湘館內暖意融融,黛玉、寶釵、探春、湘雲幾人正圍坐著做針線、說話兒。
    寶玉興衝衝進來,便將程先生昨日所講的一樁“換子疑雲”案說了出來。
    他口才本就好,又添油加醋,將那案中曲折、人物心理描繪得淋漓盡致。
    “……那穩婆一口咬定未曾調換,苦主一家悲憤欲絕,幾乎要將那收養孩子的富戶打殺。
    眼看就要釀成慘劇,此時,那新任的知縣卻細查戶籍黃冊,發現穩婆自家半年前恰好夭折了一個男嬰,年月正好對得上!
    再一追問,那穩婆見瞞不過,這才哭訴,是因自家孩兒夭亡,見那富戶家孩子生得白胖可愛,一時鬼迷心竅……”
    眾女皆聽得入了神。
    每每聽到緊張處,更是一片低低的驚呼與“哇”聲。
    湘雲拍著胸口,長舒一口氣:“阿彌陀佛!幸好這知縣明察秋毫,不然豈不冤枉好人?”
    探春點頭,“正是此理。可見辦案斷獄,細節最為緊要,一絲一毫都疏忽不得。”
    寶釵則歎道:“那穩婆雖是罪有應得,但其情可憫,亦是可憐人。”
    黛玉倚在窗邊,輕聲道:“一念之差,便是天壤之別。法理之外,亦有人情,如何權衡,最是考驗為官者的智慧。寶玉,這案子倒是發人深省。”
    寶玉見自己的“故事”引得眾人議論,心中甚是得意,“林妹妹說得是!程先生也說,律法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辦案需得情理法三者兼顧方好。”
    一時間,館內討論聲不絕,都對這律法案牘之事生出了幾分興趣。
    寶玉見狀,更是興致勃勃,約定下回再來講新的“故事”。
    這日清晨,寶玉按例去給王夫人請安。進了院門,便覺氣氛有些異樣。
    幾個小丫鬟垂手站在廊下,大氣不敢出。
    金釧兒見他來了,忙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待。
    隻聽正房內傳來王夫人略顯不悅的聲音:“……手腳這般不幹淨,還留著她做什麽?打二十板子,攆出去!”
    寶玉心中一動,挑簾進去。
    隻見王夫人端坐炕上,麵色沉沉。
    底下跪著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鬟,名喚小吉祥的,身子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哭得幾乎背過氣去,隻會反複磕頭說“奴婢沒有偷”。
    周瑞家的並幾個有頭臉的嬤嬤立在下麵。
    “給太太請安。”
    寶玉行了禮,目光掃過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吉祥,又看了看麵色篤定的彩霞,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是怎麽了?”
    王夫人見他來了,臉色稍霽,指著小吉祥道:“你來了正好,也瞧瞧這起子沒臉的事!我梳妝匣裏一支赤金鑲珠的簪子不見了,昨日隻有她進去打掃過!
    問她,隻一味哭說不知。不是她偷了,還能有誰?小小年紀便學得這般手腳不幹淨,斷然留不得了!”
    周瑞家的在一旁幫腔:“太太說得是。這丫頭平日看著老實,誰知竟是個內裏藏奸的。定要重重罰了,攆出去,以儆效尤!”
    那小吉祥聞言,嚇得渾身發抖,隻會磕頭哭喊:“太太明鑒!奴婢真的沒拿!借奴婢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動太太的東西啊!”
    周圍眾人,或漠然,或鄙夷,或幸災樂禍,並無一人為她說話。
    在這深宅大院裏,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鬟的命運,有時便隻係於主子的一念之間。
    寶玉看著小吉祥那驚恐無助的樣子,心中沒來由地一緊。
    他並非第一次見到主子發落下人,往常或許會覺得可憐。
    但今日卻沒有像往常那般順著母親的話頭安慰,或是直接為丫鬟求情——
    那往往會被視為孩子氣的濫好心!
    許是連日聽那些案牘故事的緣故,他竟下意識地開始觀察起來。
    他注意到小吉祥雖然害怕,但眼神裏更多的是委屈和茫然,不似作偽。
    他又看向那梳妝匣,是個紫檀木嵌螺鈿的精致小匣,放在王夫人枕邊。
    “母親,”寶玉開口,聲音平和,帶著一種罕見的沉穩,“那簪子是何時發現不見的?昨日小吉祥打掃時,可有人看見?”
    王夫人見他問,便道:“就是今早我想戴時發現的。昨日她打掃時,玉釧兒在外間看著呢,說確隻有她一人進去過。”
    旁邊的玉釧兒忙道:“二爺,是的,奴婢親眼所見。”
    寶玉點點頭,走到那梳妝匣前,仔細看了看。
    匣子並無撬動痕跡。他又問小吉祥:“你昨日打掃,可曾開過這匣子?”
    小吉祥抽噎著回答:“回……回二爺,奴婢隻是用雞毛撣子拂了拂灰,並未……並未敢開太太的匣子。”
    “那你可曾見到匣子當時是開著的,還是關著的?”
    小吉祥努力回想,怯生生道:“好像……好像是關著的。”
    寶玉目光一閃,又轉向玉釧兒:“玉釧兒姐姐,你在外間,可能看清她確實沒開匣子?”
    玉釧兒遲疑了一下:“這……隔著一道簾子,奴婢……奴婢也不敢十分斷定她沒碰,但確實沒聽到開匣子的聲響。”
    寶玉沉吟片刻,像梳理戲文情節般,在腦中推演:若真是小吉祥偷的,她必要開匣。
    開匣必有聲響,玉釧兒在外間,即便看不清,也該聽到。
    玉釧兒說沒聽到,要麽是疏忽,要麽是小吉祥確實沒開。
    若沒開,她如何偷簪?
    他又問:“母親,您昨日最後見到簪子是什麽時辰?”
    王夫人想了想:“昨日午歇起來,我還戴過一會兒,後來覺得重,便取下來放回匣子裏了。之後便沒再動過。”
    “之後可還有旁人進過內室?”
    王夫人看向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忙道:“昨日下午,劉嬤嬤進來回過事,晚上是彩霞進來給太太鋪的床。”
    寶玉便讓人去喚了劉嬤嬤和彩霞來。
    劉嬤嬤是府裏的老人,進來回完事便走了。
    彩霞則說,她鋪床時,並未留意梳妝匣。
    線索似乎又斷了。
    眾人都看著寶玉,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寶玉卻不急,他走到炕邊,目光在床榻周圍掃視,忽然,他蹲下身,指著炕沿與牆壁的縫隙深處:“母親,您看那是什麽?”
    周瑞家的忙湊過去,伸手一掏,竟摸出一支赤金點翠珍珠簪來!
    不是丟失的那支又是哪個?
    王夫人吃了一驚:“這……這怎麽會在那裏?”
    寶玉站起身,拍了拍手,分析道:“母親昨日午歇後取下簪子,或許一時順手,放在了炕沿上,後來不小心被衣袖拂落,滾入了縫隙之中。
    小吉祥打掃時並未留意,而母親您之後也忘了此事,直到今早想用才發現不見,便以為是丟了。
    時間、地點皆吻合,這簪子自己也‘說’了,它並非被偷,而是自己‘躲’了起來。”
    他這番推理,層層遞進,合情合理,將時間、人證、物證的可能矛盾一一剖析,最後竟真從不可能之處找回了簪子,洗刷了小丫鬟的冤屈!
    這還是那個隻會在內幃廝混、不管俗務的寶玉嗎?
    王夫人看著兒子,眼神複雜,有驚訝,有困惑,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
    她接過簪子,半晌,才對地上猶自不敢相信的小吉祥揮揮手:“既然簪子找到了,便沒你的事了,起來去領兩個月的月錢,以後做事務必再仔細些。”
    小吉祥如蒙大赦,哭著磕了頭,慌忙退下了。
    周瑞家的等人也訕訕地退了出去。
    屋內隻剩下母子二人。
    王夫人看著寶玉,終是忍不住問道:“寶玉……你方才……怎會想到這些?”
    寶玉笑了笑,那笑容幹淨又帶著點屬於他自己的慧黠:“不過是聽程先生講了些故事,覺得有趣,便胡亂想想。
    母親,這查案斷事,也如同看一出戲,需得弄清來龍去脈,找到關鍵之處,方能水落石出。倒比那些僵硬的八股文章,有意思多了。”
    他用自己剛剛萌芽的、對法理與邏輯的直覺,解決了一場身邊的不公。
    這一刻,他的身上仿佛有光。
    王夫人看著他這憨態,與方才那冷靜推理的樣子判若兩人,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歎。
    第一次沒有因兒子不喜八股而心生不悅。
    她隱約覺得,這個兒子,似乎正在走向一條她從未預料到的,卻又隱隱覺得……或許並不糟糕的道路。
    經此一事,王夫人房裏的丫鬟婆子們再看寶玉,眼神裏都帶上了前所未有的敬畏與驚奇。
    這位往日裏隻被她們當作孩子般哄著的寶二爺,竟有這般本事!
    而寶玉心中,則因這次小小的“實踐”成功,對程先生所授的那些“故事”,更加心馳神往。
    那看似枯燥的律法案牘之下,原來藏著如此巨大的、可以明辨是非、匡扶弱小的力量。
    這力量,悄然在他心中生根發芽。
    消息不脛而走,傳到賈母耳中,老太太撚著佛珠,臉上露出了深邃而滿意的笑容。
    傳到園中姐妹那裏,探春連連稱奇,寶釵微笑頷首,黛玉則提筆在正在編纂的《古今應對策》草綱上,添上了“察獄”二字。
    璞玉初芒,已現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