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噩耗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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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奶奶!二奶奶!不好了!”
    平兒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驚惶,像一把利刃劃破了榮國府清晨的寧靜。
    她幾乎是跌進王熙鳳屋裏的,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連禮數都忘了。
    王熙鳳正對鏡簪花,聞聲手一抖,那支赤金點翠蝴蝶簪差點掉落。
    她心頭莫名一跳,強自鎮定地斥道:“作死呢!慌慌張張的像什麽樣子!天塌下來了不成?”
    平兒撲到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眼淚已經湧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
    “奶奶!金陵……金陵傳來消息……二爺……二爺他……前幾夜遭遇鹽梟,屍骨……屍骨無存啊!”說完,已是癱軟在地,哭了出來。
    “胡說!”王熙鳳厲聲喝道,臉色卻瞬間慘白如雪,沒有一絲血色。
    她隻覺得一顆心直直地墜下去,墜入無底冰窟,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賈璉……
    那個雖有些風流混賬,卻是她結發夫妻,是她在這深宅大院立足根本的丈夫……
    沒了?
    她什麽也顧不得了,一把推開上來攙扶的平兒,如同失了魂般,跌跌撞撞就往外衝,繡鞋跑掉了一隻也渾然不覺,發髻散亂了也顧不上,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
    找老太太!唯有老太太!
    一路上,丫鬟婆子們見她這般模樣,皆嚇得避讓不迭。
    她踉蹌著衝進賈母院中,撲倒在賈母榻前,再也支撐不住,放聲悲慟,淚如泉湧:
    “老祖宗!老祖宗!璉二……璉二他……金陵傳來消息,說他……說他沒了!這可怎麽是好!留下我們孤兒寡母……”
    她哭得撕心裂肺,幾乎喘不上氣來。
    賈母早已從暗衛渠道得了真實消息,心中雖有擔憂,卻並無慌亂。
    她看著撲在腳下哭得幾乎暈厥的王熙鳳,心中亦是歎息。
    這個鳳辣子,平日裏殺伐決斷,此刻卻也是個失了依靠的可憐人。
    她示意鴛鴦扶起王熙鳳,又屏退左右。
    “鳳丫頭,”賈母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你先別哭,仔細聽我說。”
    王熙鳳抬起淚眼朦朧的臉,茫然地看著賈母。
    “璉兒沒死。”賈母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王熙鳳的哭聲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那是金蟬脫殼之計。”賈母緩緩道,“璉兒在金陵查到了要命的東西,對方狗急跳牆,欲除之而後快。他假死脫身,如今已帶著關鍵的賬冊和證人,正秘密北歸。我早已安排了人手,一路暗中接應,確保他萬無一失。”
    王熙鳳的心如同從冰窟又被撈回了溫水裏,巨大的悲喜衝擊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死死抓住賈母的手,急促地喘息著。
    賈母反握住她冰冷的手,繼續道:“但是,途中出了點意外。
    接應的人回報,璉兒和他帶的證人,在預定地點被另一批身手極為了得、行事風格迥異於之前追殺者的人劫走了。
    根據我們的人描述,那些人訓練有素,令行禁止,倒像是……宮裏禁軍的做派。”
    王熙鳳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皇上?!”
    賈母微微頷首,眼神深邃:“十有八九。皇上,怕是早已注意到了江南的動靜,甚至可能比我們更早盯上了璉兒。此番劫人,未必是惡意,或許是想掌控證據,或許是想看看我賈府的反應。”
    她緊緊盯著王熙鳳:“鳳丫頭,此事關係重大,決不能讓第三人知道!尤其是他被皇上的人帶走之事,更是絕密!你如今知道了真相,便需穩住心神。
    外麵那些‘噩耗’,你不僅要信,還要做出悲痛欲絕的樣子,越真越好!府裏上下,乃至整個京城,都要認為賈璉已經死了!明白嗎?”
    王熙鳳是何等聰明之人,瞬間便明白了其中的關竅與凶險。
    皇上插手,局勢已然不同。
    假戲必須真做,才能麻痹真正的敵人,也為賈璉爭取時間和安全。
    她用力點頭,雖然眼角還掛著淚,但眼神已經恢複了往日的銳利與冷靜:“孫媳明白!老祖宗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好孩子。”賈母拍了拍她的手,隨即對鴛鴦道:“去,悄悄請老爺過來。”
    不多時,賈政匆匆趕來,他顯然也聽到了風聲,臉上帶著驚惶與悲戚,見到賈母,未語先歎:“母親!金陵傳來噩耗,璉兒他……這可如何是好!”
    賈母示意他坐下,又讓恢複了常態、隻是眼圈微紅的王熙鳳也坐在一旁,這才沉聲開口:
    “存周,璉兒之事,另有隱情,你暫且不必過於悲傷。”她將賈璉假死北歸之事簡要說了一遍,但未提及其可能被皇上劫走。
    賈政亦是經曆了從地獄到天堂的衝擊,愣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
    待他緩過神,賈母才沉聲道:“今日喚你們來,是要議一議我賈府如今的處境。政兒,鳳丫頭,你們需得看清了。”
    她目光掃過二人,語氣凝重:“北靜王,表麵光風霽月,內裏陰狠毒辣,拉攏不成便下死手,其誌非小,其心可誅!忠順王,雖蠢笨貪婪,卻如瘋狗,逮著機會便要咬人一口,今日長史官上門便是明證。此二者,皆是我賈府大敵!”
    賈政聽得心驚肉跳,冷汗涔涔:“母親,這……這可如何是好?北靜王勢大,忠順王又是宗室,我們……”
    “慌什麽!”賈母低斥一聲,“正因如此,才需定策。如今我們與北靜王已無轉圜餘地。為今之計,唯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請母親(祖母)明示!”賈政和王熙鳳齊聲道。
    “明麵上,”賈母條分縷析,“賈府要示弱,要做出痛失嫡孫、惶惶不可終日之態。
    政兒,你明日便上表,以‘治家不嚴,致生事端,又痛失子侄,心力交瘁’為由,懇請辭去工部員外郎一職,姿態要做足,越懇切越好!
    我們要讓所有人都覺得,賈府經此打擊,已是一蹶不振,再無威脅。”
    賈政愣了一下,雖有些不舍官位,但想到其中利害,也知這是以退為進之策,便咬牙應下:“是,兒子明日便寫辭呈。”
    “暗地裏,”賈母目光銳利如刀,“鳳丫頭,你與璉兒之前梳理的江南信息網絡要全力運轉起來,更要借助薛家的商業網絡,不動聲色地收集北靜王黨羽在各地的產業、不法情事。所有信息,務必機密,直接報於我知。”
    “是,老祖宗。”王熙鳳肅然應命。
    “此外,”賈母思忖片刻,又道,“經此一事,府中護衛力量也需加強。明日便讓林之孝去尋些可靠的身手好的護院,最好是軍中退下來的老兵,再挑些機警會些拳腳的丫頭,分派到各房主子身邊,以防萬一。銀子從我賬上出。”
    一番安排,井井有條,進退有據。
    賈政看著母親,心中最後一絲慌亂也平息下去,隻剩下滿滿的敬佩與依賴。
    王熙鳳更是心中大定。
    知道了賈璉未死,又得了賈母明確的指令,她骨子裏那股潑天般的幹勁與能力瞬間被激活。
    她腦中飛快運轉,已開始盤算如何調配人手,如何甄選護衛,如何在不引人注目的情況下加強府內戒備。
    “老祖宗算無遺策,孫媳知道該如何做了!”王熙鳳眼中重新燃起鬥誌,“府內之事,您放心,必不會出任何紕漏!”
    賈母看著她瞬間恢複的幹練模樣,心中稍安,又道:“此事機密,除我等三人,暫不可外傳。尤其是園中姊妹們和寶玉那裏,暫且瞞著,隻讓他們知道璉兒遇難的消息,免得他們年紀小,藏不住事,反壞了大事。”
    “是。”賈政和王熙鳳齊聲應下。
    ……
    賈璉遇害的“噩耗”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在賈府上下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盡管王熙鳳依賈母之計,強忍悲痛,做出惶然無主之態,下令府中暫不聲張,但這樣駭人的消息又如何瞞得住?
    不過半日功夫,從榮禧堂到最下等的仆役房,已是人盡皆知,竊竊私語之聲如同蚊蚋般在廊廡角落、井台灶邊嗡嗡作響。
    “聽說了嗎?璉二爺在金陵……沒了!”
    “天爺!怎麽會?二爺那般精明的人……”
    “說是遇了鹽梟,屍骨無存!嘖嘖,真是飛來橫禍!”
    “這可怎麽好?二奶奶還那麽年輕,巧姐兒才多大……”
    “府裏如今……唉,赦老爺和大太太在莊子上,璉二爺這一去,大房可就……”
    “可不是嘛!就剩下二姑娘一個了……真真是……”
    “小聲點!仔細被奶奶們聽見!沒見林之孝家的這兩日臉色多沉?”
    下人們議論紛紛,臉上多是驚懼與同情,亦有些許慣會看風向的,已在暗自盤算府中權力格局是否又要變動。
    大觀園內,最先得知消息的寶玉,正在蘅蕪苑與寶釵討論下一期《海棠新刊》的選題,聞聽此訊,他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落地,摔得粉碎。
    他臉色煞白,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個雖有些紈絝習氣,卻會帶些新奇玩意兒給他、會與他插科打諢的璉二哥,就這麽沒了?
    他腦海中一片混亂,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陰影的迫近與家族前途的莫測。
    “二哥哥……”他喃喃道,眼中已有了淚光。
    寶釵亦是心中劇震,但她素來沉穩,強壓下驚駭,忙扶住寶玉,又示意同樣嚇呆了的鶯兒去關緊門窗,低聲道:“事已至此,悲痛無益。寶玉,你需得穩住,園中姊妹們還需你看顧,萬不可自亂陣腳。”
    她心中卻飛快盤算,賈璉一死,薛家與賈府的聯係便弱了一層,鳳姐孤兒寡母,日後處境艱難,自己更需謹慎周全。
    消息傳到瀟湘館,黛玉正在整理《古今應對策》的草綱,聞訊筆尖一頓,一滴墨汙了稿紙。
    她想起賈璉平日雖不算頂頂出色,卻也幫著府裏奔走,如今竟落得屍骨無存,又想到賈府如今風雨飄搖,外祖母年事已高,還要承受這般打擊,心中一陣酸楚與憂慮,那剛養好些的身子,竟又覺得有些發軟,忙扶住了桌子。
    探春得知後,在秋爽齋內默然坐了許久。
    她想起賈璉南下前,還與她玩笑,說等她將大觀園經營好了,要抽頭分紅。
    那樣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間就……
    她用力攥緊了拳,指甲掐進掌心。
    危機感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心頭。
    賈府的男人,頂梁柱折了一根,剩下的……她不敢深想,隻覺肩上的擔子又重了幾分。
    而反應最為劇烈的,卻是一向存在感稀薄的迎春。
    她正在紫菱洲暖閣裏,對著棋盤與自己手談,聞得丫鬟司棋跌跌撞撞進來,帶著哭音稟報了這個消息時,迎春執棋的手猛地一顫,那枚溫潤的白玉棋子“啪嗒”一聲掉落在棋盤上,砸亂了一角精心布置的局。
    她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走了魂魄,呆呆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連眼珠都忘了轉動。
    父親賈赦、繼母邢夫人被發配莊子的那一天,她雖也害怕惶恐,但內心深處,未嚐沒有一絲隱秘的解脫。
    那個家,於她而言,並無多少溫暖。
    可哥哥賈璉……
    縱然他平日裏對自己這個妹妹也是不聞不問,鮮少關懷,可那終究是她在這世上,除了祖母之外,唯一血脈相連的正經親人,是大房僅存的、名義上的頂梁柱。
    如今,這根脆弱的、她甚至不敢過多倚靠的柱子,也轟然倒塌了。
    沒有嚎啕大哭,沒有歇斯底裏。
    迎春隻是靜靜地坐著,淚水卻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洶湧地滾落下來,頃刻間便打濕了衣襟。
    那是一種深切的、近乎絕望的悲傷,為她那薄命的兄長,也為她自己那更加渺茫不可知的未來。
    司棋和繡橘在一旁看著,又急又怕,卻又不知該如何勸慰,隻能陪著掉淚。
    “二姑娘……您說句話啊……”司棋帶著哭腔搖晃她。
    迎春這才像是恍然回神,她抬起朦朧的淚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聲音輕得如同歎息,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茫然:
    “哥哥……也沒了……這府裏,就真的……隻剩下我一個了……”
    她猛地伏在棋盤上,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終於抑製不住地溢出,那盤未完的棋局,被她滾燙的淚水徹底浸染、模糊。
    惜春、湘雲等人雖與賈璉不算十分親近,但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堂(表)兄,又正值英年,遭此橫禍,不免心生悲戚與物傷其類之感。
    園中往日的歡聲笑語,被一層無形的陰霾所籠罩。
    家學中,賈蘭聽得消息,書本“啪”地掉在地上。
    他雖與賈璉不算親近,但那畢竟是他的叔叔,是榮國府長房的頂梁柱。
    他心中湧起一股悲涼,更有一股奮發之意,唯有自己爭氣,考取功名,方能支撐門庭,不辜負母親的期望。
    他默默撿起書,更加用力地誦讀起來。
    而其他子弟,如賈菌、賈芝等,則多是驚懼交加,竊竊私語,無心向學,學堂內一片低迷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