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5章 “軍事車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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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一進門,一股迥異於前兩個車間的氣息便撲麵而來。
    這裏沒有散漫,隻有一種野戰部隊般的嚴肅。
    機床轟鳴,工人們動作迅捷,行走路線井然有序,無人交頭接耳,像每一秒都在執行精確的作戰指令。
    車間牆壁上,鮮紅的標語格外醒目——“發揚戰場作風,打造鋼鐵車間!”、“一切為了前線,一切為了勝利!”
    車間主任趙喜奎,這位從部隊副營長轉業下來的黑臉漢子,正背著手,目光如鷹般掃視著每一個工位。
    看到陳朝陽等人,他立刻小跑過來,“啪”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聲音洪亮:
    “報告陳首長,三車間正在按計劃進行生產作業,請指示!”
    陳朝陽回以溫和但審視的目光,問道:“喜奎同誌,新標準的推行和八級工考評小組的組建,進度如何了?”
    趙喜奎胸脯一挺,語氣充滿了帶兵者特有的自信和決心:
    “請首長放心,三車間堅決響應廠委號召,深刻領會陳首長您‘軍民融合’的戰略思想!
    我們已經將標準化要求,作為一項必須拿下的‘高地’,寫進了車間的‘戰鬥計劃’!”
    他指著牆上另一條墨跡未幹的標語——“標準就是命令,達標就是勝利!”
    “至於考評小組,”他略微壓低聲音,顯得既鄭重又神秘,
    “為了確保隊伍的純潔性和戰鬥力,避免非技術因素幹擾,我們車間黨支部和核心骨幹經過嚴格政審和慎重考察,已經內部擬定了一份候選人名單,絕對政治可靠、技術過硬!
    保證能準確領會並執行組織的戰略意圖!”
    這時,一直跟在後麵的年輕技術員胡偉光,臉上寫滿了焦急與猶豫,他手裏緊緊攥著一份圖紙和幾個剛加工好的樣品,插話道:
    “陳書記,鄭副廳長,我們…我們按新標準試加工的第一批導向軸,尺寸公差是達到了,
    但…但鄭副廳長要求的關鍵部位的表麵光潔度,還有熱處理後的微觀金相…
    老師傅們還在摸索穩定的工藝參數,廢品率有點高。
    您看,是不是讓我們把工藝吃透了再…”
    “小胡同誌,”趙喜奎立刻打斷,臉上閃過一絲對下屬在上級麵前“示弱”的不悅,
    但他迅速控製住,轉而用一種向上級解釋、苦口婆心的:
    “陳首長,鄭教授,情況是這樣的。
    戰場上的新式武器,也不可能等士兵完全摸透所有原理再投入戰鬥!
    必須在實戰中檢驗,在衝鋒中磨合。
    我的想法是,先集中力量,確保尺寸這個‘主陣地’百分百拿下!
    至於光潔度這些‘次要陣地’,我們可以在批量生產中,組織技術骨幹成立‘突擊隊’,邊生產、邊研究、邊解決!
    要敢於承擔一定的戰損,才能快速形成戰鬥力!
    這才是咱們部隊敢打敢拚、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的傳統嘛!”
    鄭春秋拿起一個樣品,用指甲劃過表麵,又對著光線仔細觀察,眉頭緊鎖:
    “趙主任,機械科學不同於戰場衝鋒。
    基礎工藝是根基,根基不牢,批量生產越多,浪費越大,隱患也越大。
    這表麵看似‘次要’,卻直接關係到零件的疲勞壽命。
    這不是戰損,這是可以避免、科學的代價。”
    陳朝陽走向一台正在加工同類零件的車床。
    操作機床的是一位老師傅,神情專注,但眉宇間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焦慮,額頭上也沁出細密的汗珠。
    “老師傅,這新圖紙,看得那麽吃力嗎?”
    陳朝陽微微提高嗓音,俯身靠近,在機床運轉的轟鳴聲中,他的詢問依然清晰。
    正在操作車床的馬老師傅聞聲轉頭,見是陳朝陽,急忙停下機床,擦了擦手上的油汙,略顯局促地搓了搓手。
    “陳書記,”他摘下老花鏡,指著圖紙上密密麻麻的標注,眉頭不自覺地皺成了川字,
    “不瞞您說,這新圖紙……是精細,比從前那些個示意圖講究多了。
    就是這些個彎彎繞繞的符號,這個公差那個光潔度的,看得人眼花。
    趙主任要求我們這個星期必須‘攻克難關’,全部按新標準交貨…壓力有點大,就怕手一抖,又出廢品,拖了車間的後腿。”
    陳朝陽又連續詢問了幾個工人,得到的反饋一致:大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戰鬥壓力”,生怕自己成為“掉隊的那一個”,
    但對於新標準背後的原理和重要性,卻普遍懵懂,隻是被動地執行著“命令”。
    問題的核心浮出水麵了。
    趙喜奎並非抵製改革,恰恰相反,他無比渴望在這場改革中證明自己,證明他帶的兵才是最能打的。
    但他骨子裏,仍然是一個純粹的軍事指揮官。
    他將複雜、需要激發個體創造性和科學嚴謹精神的技術革新,簡化成了一場隻需服從命令、猛打猛衝的“軍事行動”。
    他追求的是形式上的“服從”和統計報表上的“達標”,卻無形中扼殺了技術紮根所必須的耐心、鑽研和民主討論的氛圍。
    陳朝陽把趙喜奎叫到車間相對安靜的角落,語氣平和,但每一個字都敲在趙喜奎的心上:
    “喜奎同誌,你的決心,你的執行力,你帶出來的這股子不怕困難的勁頭,我都看到了,這都是非常寶貴的品質。”
    趙喜奎臉上剛露出一絲欣慰,陳朝陽的話鋒隨即一轉:
    “但是,你想過沒有,為什麽三車間的同誌們,隻感到泰山壓頂般的壓力,卻沒有一車間、二車間那種主動鑽研、熱火朝天的學習勁頭?
    為什麽在考評小組人選這麽重要的事情上,你首先想到的是‘領會意圖’,而不是‘技術頂尖’和‘群眾公認’?”
    趙喜奎張了張嘴,想解釋他的良苦用心。
    陳朝陽抬手製止了他,目光看向車間裏那些忙碌卻沉默的身影:
    “你把車間當成連隊來帶,強調紀律和意誌,這本身沒有錯。
    軍隊的魂,是我們戰勝一切困難的法寶。
    但你忘了,我們現在是在建設。
    建設,尤其是工業建設,光有服從命令的士兵是不夠的,我們需要的是有頭腦、有創意、能獨立思考和技術攻關的‘技術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