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為後世搶救下一些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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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並未理會這些,他隻是偶爾舉起酒爵,淺淺一飲,狹長的雙眸中不起半點波瀾。
李沐明白,這位廷尉大人此行絕非遊山玩水。
統一六國靠的是軍功,而要將這龐大的帝國揉捏成一個整體,靠的便是李斯和他背後的法家鐵律。
他來這裏,是來巡視法度推行的利刃,是來斬斷一切不諧之音的刻刀。
宴席在一種詭異的熱鬧與壓抑中結束。
郡守正要引李斯前往後堂歇息,門外一名小吏卻匆匆來報,神色頗為為難。
“啟稟郡守,廷尉大人……府外有幾位本地的儒生,為首的乃是南陽大儒周夫子,他們……他們聽聞廷尉大人在此,特來求見,說有安邦定國之策要當麵呈上。”
郡守的額角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儒生?在這個時候求見廷尉李斯?這不是老鼠給貓拜年嗎?
李沐的心,也跟著咯噔一下。
李斯聞言,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玩味的笑意,他擺了擺手,聲音平淡無波。
“讓他們進來。”
片刻後,三名身著麻布深衣的老者被引了進來。為首的老儒生須發皆白,身形清瘦,但脊梁挺得筆直,帶著一股飽讀詩書的傲骨。
他率先行了一個古禮,不卑不亢。
“草民周峻緯,攜弟子拜見廷尉大人。”
李斯並未起身,隻是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他們身上掃過,如同審視卷宗上的文字。“何事?”
老儒生周峻緯深吸一口氣,聲音朗朗,透著一股堅信不疑的力量。
“啟稟大人!如今六王畢,四海一,幹戈止息,天下初定,正是以仁德教化萬民,罷黜嚴苛之法,與民休養生息之時!懇請大人回稟陛下,當以禮治國,方可安享萬世太平!”
“禮治國?”李斯嘴角微微上翹,重複著這三個字。“你的意思是,要效仿三代之治?行你口中的仁政?”
“正是!”周峻緯精神一振,以為說動了對方,連忙躬身,“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以周禮教化黔首,使人人知廉恥,懂禮義,如此,天下自安,何須嚴刑峻法?”
李沐站在一旁,幾乎想衝上去捂住這老儒生的嘴。
在李斯麵前談仁政、談周禮,這無異於在猛虎麵前討論吃素的好處。
果然,李斯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酒爵,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老先生,我且問你,三皇五帝之時,天下人口幾何?”
周峻緯一愣,顯然沒料到對方會問這個,他沉吟片刻,估算道:“或有百萬,或數百萬。”
李斯又問:“那我大秦治下,如今黔首又有幾千萬?”
這個問題,周峻緯答不上來了。
那是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龐大數字。
李斯的眼神驟然變得淩厲,“時移勢易!爾等腐儒,卻隻會抱著千年前的故紙堆,固步自封,空談仁義禮智!
古時民少而物多,一夫之耕或可養十人,故可謙讓;
如今民多而物寡,一家之產不足以自給,若無法度約束,則必生爭搶、動亂!
你所謂的仁政,才是真正的亂國之道!”
“陛下宵衣旰食,為的是什麽?為的是天下一統,九州之內再無紛爭!而爾等呢?聚眾講學,私設議論,非議朝廷法度,長此以往,政令不出郡縣,法令形同虛設,國將不國!”
李斯的目光緩緩掃過三個麵色煞白的儒生,最後定格在周峻緯身上,一字一頓。
“此為五蠹之首,國之大賊!”
周峻緯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
那股支撐著他的傲骨,在李斯冰冷而殘酷的現實邏輯麵前,被寸寸擊碎。
李斯緩緩站起身。“陛下已下明詔,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天下萬事萬物,皆要歸於一統!所有與此相悖之法、相悖之言、相悖之學……”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抹絕然的寒光。
“當,一、體、絕、禁!”
三個儒生再也支撐不住,齊齊癱軟在地,麵如死灰。
李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可他的內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一體絕禁,這四個字,比任何刀劍都要鋒利,因為它要斬斷的,是一個時代的思想,是一個文明的根!
李斯所說的,絕不僅僅是針對儒家。
道家、墨家、農家、陰陽家……諸子百家,但凡不符合大秦法、術、勢核心理念的學說,都將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化為灰燼。
不行!絕對不行!
一個念頭,在李沐的腦海中瘋狂燃燒。
那些典籍,是華夏文明的瑰寶,是無數先賢智慧的結晶。
它們可以被辯駁,可以被超越,但絕不該以這種方式被徹底抹殺!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
他必須做點什麽。
即便無法拯救所有,也要在這場文明的浩劫中,為後世搶救下一些火種!
第二天,李沐以考察南陽陶器、為太醫署采辦藥甕為由,來到了宛城的市集。
他親自挑選了十幾個肚大口小的黑色大陶甕,付了錢,讓店家直接送到他的住處。
從那一天起,李沐的生活變成了兩部分。
白日裏,他依舊是那個勤勉嚴謹的太醫署專司。
他帶著隨從,走遍南陽的山野,核定藥材名稱,繪製精密圖譜,統一計量單位。
他的工作無可挑剔,甚至讓前來監察的郡守屬吏都暗暗稱奇。
而當夜幕降臨,他便會屏退左右,在書房裏點亮一盞孤燈。
他從隨身攜帶的行囊中,取出早已備好的竹簡和刻刀,開始一項秘密而偉大的工程。
他謄寫的,並非醫書。
諸子百家的言論,那些他前世耳熟能詳的句子,此刻正通過他的手,一筆一劃,被重新鐫刻下來。
為了絕對保密,他沒有使用秦國通用的小篆,而是全部采用了筆畫繁複、外人難以辨認的楚國文字。
這是與時間的賽跑,是在屠刀落下之前,搶救文明的瑰寶。
每一片竹簡的完成,都讓他感到一陣心悸與慰藉。
巡行南陽、三川的差事,終於到了尾聲。
在返回鹹陽的前夜,李沐借口月色正好,獨自一人帶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悄然離開了驛館。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在距離鹹陽百裏之外,渭水河畔的一處隱秘的河灣,他停下了車。
這裏是他來時就早已看好的地方,地勢較高,不易被水淹,旁邊還有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柳樹作為標記。
他跳下馬車,從車上搬下一個又一個沉重的陶甕。
他用隨身攜帶的工兵鏟,在柳樹下奮力地挖掘著。
當坑挖到足夠深時,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十幾隻裝滿了竹簡的陶甕,一個個放入坑中,仔細地碼放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