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是來監視的,甚至是來審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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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鹹陽,李沐將厚厚一卷巡視文書恭敬地呈給太醫令張弛。
    張弛花了一個時辰,仔細翻閱,臉上漸漸露出讚許的神色。
    文書中,盡是南陽、三川兩郡藥材的品相差異、計量單位的混亂,以及如何統一標準、提高效率的詳盡方案。
    從草藥的辨識圖譜,到藥量的銖、兩換算,钜細靡靡,無可挑剔。
    最重要的是,通篇文書,對廷尉李斯在南陽的那場儒生之辯,以及那石破天驚的一體絕禁之言,竟是隻字未提。
    “好!做得好!”張弛放下竹簡,渾濁的老眼中精光一閃,“李沐,你果然是個識大體的人,寫的不錯!”
    李沐心中一凜,躬身應是:“下官應做的。”
    他當然明白。
    如今的鹹陽城,這部龐大的戰爭機器,正悄然調轉齒輪,從對外征伐,轉向對內鍛造一張無形卻更為致密的法網。
    廷尉府的官吏如同一群沉默的織工,將嚴苛的秦律推行到每一個新設的郡縣;
    而少府的計吏們,則像精準的工蟻,丈量著每一寸新歸附的土地,將其納入帝國的版圖。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效率的冰冷。
    李沐的生活也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白日裏,他在堆積如山的藥材與文書中消磨時光,核對品類,厘定標準,直至日暮西沉。
    而當夜色籠罩宅邸,他書房的孤燈便會亮起。他依舊在與時間賽跑,隻不過這次鐫刻的,不再是諸子百家,而是他腦海中那些失傳的古代醫決和後世的醫學精要。
    他要為這個時代,留下真正的救人之術。
    這份平靜,在初冬第一場寒風吹抵鹹陽時,被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
    那天下午,一個身著三百石官吏服飾的年輕人,徑直來到了太醫署,點名要見李沐。
    “在下杜演,奉廷尉大人之命,前來協助太醫署,處理藥材規劃統一事宜。”
    年輕人麵容白淨,眼神卻銳利如鷹,語氣平板,不帶絲毫感情。
    廷尉府的人!
    張弛聞訊,連忙親自將杜演迎入正堂,臉上堆滿了客氣的笑容。
    李沐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叫杜演的年輕人。
    他看似恭敬,但腰杆挺得筆直,那雙眼睛在掃視四周時,帶著一種審視和評估的意味。
    李沐的心沉了下去。
    李斯派來的人,絕不可能隻是協助那麽簡單。
    這是來監視的,甚至……是來審查的。
    果不其然,從第二天起,杜演便如影隨形。李沐走到哪,他便跟到哪。
    李沐翻閱哪一卷竹簡,他的目光便也落在哪裏。
    他話不多,但每一個問題都直刺要害。
    “李藥丞,”杜演指著一捆剛剛從隴西運抵的當歸,“此物從產地運至鹹陽,路途遙遠,耗損巨大,我觀其藥性,與巴蜀所產之獨活頗為相近,若以獨活代之,國用可省三成,不知可否?”
    李沐的指尖在粗糙的竹簡上輕輕劃過,心中冷笑。
    這是一個陷阱。
    若答允,便是拿人命當兒戲;若直接反駁,又可能被扣上不思國用,耗費錢糧的帽子。
    他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欽佩的神色:“杜吏所言,處處為節約國用著想,沐,深感敬佩。”
    見杜演麵色稍緩,李沐話鋒一轉,聲音卻變得凝重無比。
    “然,軍中斷骨之士,失血甚巨,元氣大虧,非當歸之霸道行血、補血之功不可救。
    而軍中宿將,常年風餐露宿,風濕入骨,疼痛難忍,則非獨活之猛烈驅風、勝濕之效不可除。
    二者看似相近,實則天差地別,若強行替代,輕則延誤軍情,重則枉送性命。
    敢問杜吏,人命與國用,孰輕孰重?”
    杜演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手中的筆在木牘上迅速記下幾個字,口中喃喃自語:“不可替代,事關人命……”
    他不再爭辯,卻又拋出了新的問題。
    “此潔淨之法,李藥丞所創?”
    杜演指著一套用於清洗傷口的陶盆、麻布和沸水煮過的銅匕。
    “我粗略算過,僅此一項,便讓傷兵營耗費平添三成,這多出來的三成耗損,於我大秦,究竟何益?”
    又來了!
    李沐心中警鈴大作,麵上卻平靜如水:“益處在於,藥效更純,傷口愈合更快,能讓一個原本需臥榻月餘的銳士,十日便可下地操練,讓一名染了時疫的黔首,能更快地康複,重返田壟,以三成之耗損,換取七成之人力,此為大益。”
    杜演的筆再次動了。
    “此舉,可使患者速安……”
    李沐的後背,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猛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和一個同僚探討醫術,而是在接受一場嚴苛的審判。
    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會被這個杜演曲解、記錄,最終呈於李斯的案前。
    那句人命與國用,孰輕孰重,聽在李斯耳中,會不會變成李沐此人,心懷婦人之仁,罔顧大秦國策?
    接下來的日子,杜演更是將商君、韓非子的法家典籍掛在嘴邊,時常在言談中引用,觀察著李沐的反應。
    終於,在一個寒風蕭瑟的黃昏,杜演抱著一捆嶄新的竹簡,走進了李沐的官署。
    “李藥丞,這是廷尉大人贈予你的。”
    杜演將那沉甸甸的竹簡放在案上,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沐。
    “廷尉大人說,醫者醫人,亦當知醫國之理,李藥丞既有濟世之心,更當通曉這治國平天下的大道。”
    李沐的目光落在竹簡的卷首,三個古樸的小篆刺入眼簾——《商君書》。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這不是贈予,這是警告,是命令,是最後的通牒。
    他緩緩起身,對著杜演深深一揖:“沐,謝廷尉大人厚愛。”
    在杜演滿意的注視下,接下來的每一天,李沐都將那卷《商君書》帶在身邊,仔細研讀。
    他甚至會偶爾向杜演請教其中艱澀之處,表現出一個勤勉好學的下屬應有的一切姿態。
    杜演對他日漸和顏悅色,監視似乎也放鬆了許多。
    是夜,李沐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
    妻子秦玉婉一如既往地迎上前來,為他解下官袍,換上舒適的深衣。
    燭光下,她的眉眼溫柔如水,驅散了李沐一身的寒氣。
    “夫君今日似乎格外疲憊。”
    李沐勉強一笑,沒有多言。
    他將那卷《商君書》隨手放在桌案上,又從行囊中取出了另一幅嶄新的、空白的竹簡。
    秦玉婉為他端來一碗熱湯,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隻見丈夫在鋪開的空白竹簡上,以那種她看不懂的、筆畫繁複的楚國文字,緩緩地、一筆一劃地,開始篆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