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而他,李沐,又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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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皇帝三十一年。
    鹹陽的雪,總比六國的故都來得更早,也更冷硬。
    太醫署內,太醫令張弛,便再無人敢在他麵前高聲言語。
    醫藥新製,以鹹陽為中心,正緩緩鋪向整個帝國。
    暮色四合,李沐踏著薄雪回到府邸,推開院門的一瞬間,屋內溫暖的燈火與食物的香氣便驅散了滿身的寒意。
    “爹爹!”
    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家夥,邁著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是他的兒子,李誌,已滿三歲。
    李沐心中的堅冰瞬間融化,他笑著彎腰,將那小小的身子一把抱起,結結實實地在兒子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了一口。
    濃鬱的奶香味,是世間最好的安神湯。
    “今日怎的回得這般早?”
    秦玉婉從內屋走了出來,懷裏還抱著一個繈褓。
    她的眉眼間褪去了少女的青澀,添了幾分溫潤的母性光輝。
    那繈褓中的,是他們剛滿百天的女兒,李舒雲。
    李沐接過女兒,小家夥睡得正香,粉嫩的嘴唇微微嘟著。
    他一手抱著女兒,一手牽著已經掙紮下地的兒子,心頭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填滿。
    這,就是他的天下。
    餐桌上,熱氣騰騰的肉羹,烤得焦黃的黍餅。
    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這亂世中的片刻溫馨,比係統裏任何靈丹妙藥都更能撫慰人心。
    然而,安逸的日子,總會被打斷。
    夜半時分,家仆通報,武衛郎劉柏梁登門。
    劉柏梁是李沐在軍中結識的少數朋友之一,一臉的絡腮胡,性如烈火。
    此刻他卻滿身酒氣,眼神中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煩躁。
    “李沐,陪老子喝兩杯!這日子,他娘的快沒法過了!”
    屏退下人,小院石桌上,一壺溫好的濁酒,兩碟炒豆。
    酒過三巡,劉柏梁臉膛漲紅,終於摁不住心頭的火氣,將手中的陶杯重重頓在案上。
    “憋屈!真他娘的憋屈!”
    他壓低了聲音,“如今在朝堂上,咱們這些刀口舔血的將士,地位還不如那些裝神弄鬼的方士!那個徐福,巧舌如簧,哄得陛下團團轉,成天尋仙問道,要那虛無縹緲的長生!咱們弟兄們的撫恤,卻一拖再拖!”
    李沐默然,隻是為他斟滿了酒。
    他知道,這隻是開始。
    “還有李斯大人!”劉柏梁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恐懼,“他推行的法度,越來越嚴苛,簡直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上個月,有個姓王的郎將,不過是在私下裏跟同僚議論了幾句,說那阿房宮勞民傷財……你猜怎麽著?”
    劉柏梁眼中閃過一抹驚恐,他伸出五指,做了一個撕裂的動作。
    “車裂!隔日就被綁赴市曹,處以車裂之刑!連家小都貶為了官奴!誰還敢說話?誰還敢?!”
    李沐握著酒杯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還不止!”劉柏梁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鬱氣都吐出來。
    “陛下又下令,天下豪族,盡數遷入鹹陽,美其名曰強幹弱枝,實則就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
    還要收繳民間兵器,鑄成金人十二!
    現在……現在竟然還要燒書!”
    “焚書!”
    這兩個字從劉柏梁的牙縫裏擠出來,帶著血腥味。
    李沐的心,猛地一沉。
    來了。
    終究還是來了。
    送走失魂落魄的劉柏梁,李沐獨自一人回到書房。
    窗外,風雪漸大。
    他曾以為,憑借醫藥新製,自己可以慢慢改變這個時代。
    可他錯了。
    他改變的,僅僅是湖麵的一點波紋。
    而湖底深處,那頭名為曆史的巨獸,正按照它既定的軌跡,緩緩睜開毀滅的雙眼。
    焚書,隻是第一步。
    緊接著,便是坑儒,是徹底絞殺一切不屬於帝國的思想。
    再然後,那個高坐於權力之巔的男人,會在對長生的無盡渴求中,一步步耗盡帝國的元氣,走向瘋狂與死亡。
    大廈將傾。
    而他,李沐,又能做什麽?去阻止始皇帝?去對抗李斯?無異於螳臂當車。
    他甚至連張弛的告誡都時時銘記在心——快刀易折。
    他能做的,似乎隻有站在這片注定要坍塌的廢墟上,趁著屋頂還沒砸下來,多救幾個能救的人。
    “係統,”他在心中默念,聲音幹澀,“一個醫生,當大廈將傾之時,能做什麽?”
    他期待著,哪怕一絲一毫的指引,一絲一毫的希望。
    然而,腦海中響起的,是係統一如既往、毫無感情的冰冷電子音。
    【……無法改變!】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將他所有的幻想碾得粉碎。
    李沐身子一晃,靠在了冰冷的牆壁上。
    連他最大的倚仗,都給出了絕望的判詞。
    他緩緩走出書房,看到院子裏,兒子李誌正舉著一根小樹枝,在雪地上興高采烈地畫著什麽,嘴裏咿咿呀呀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天邊的殘陽,正被濃重的烏雲吞噬,隻留下一抹悲壯的血色。
    李沐走過去,彎腰,將兒子小小的身子緊緊抱在懷裏。
    李誌感受到了父親身上不同尋常的沉默與冰冷,他仰起小臉,用稚嫩的聲音問:“爹爹,天要黑了。”
    李沐看著天際那最後一點掙紮的光芒,收緊了手臂,要將懷中的溫暖永遠留住。
    他低下頭,在兒子額上輕輕一吻,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誌兒,不怕。”
    “爹爹會讓你身上的太陽,曬得更久一些。”
    始皇帝三十二年,春。
    太醫署的藥庫裏,彌漫著一股焦躁的朽敗氣息。
    李沐撚起一株所謂的上等黃連,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
    那藥材枯黃、幹癟,指尖稍一用力,斷成了數截,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土腥,而非應有的苦澀藥香。
    “這就是巴蜀送來的貨?”
    站在一旁的屬吏趙野,麵色同樣難看,聲音裏透著一股無力。
    他是個敦實的漢子,做事一向牢靠,此刻卻隻能低頭哈腰。
    “藥丞大人,卑職已經三番五次催問,蜀郡那邊回話,這已是他們能搜羅到的最好的一批了。”
    趙野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咕噥,帶著壓抑的怒火,“聽說……聽說蜀郡郡守李冰大人開鑿都江堰後,陛下又下了嚴令,要在那邊大興土木,開山采石,修築馳道。
    十裏八鄉的青壯,連同那些世代采藥的藥農,全被征發成了苦力。
    漫山遍野,隻聞斧鑿之聲,哪還有人去深山裏尋那上好的藥材?”
    開山采石!
    李沐瞬間明白了。
    這不僅僅是藥材質量的問題,這是帝國的根基在被瘋狂動搖的征兆!
    為了始皇帝那好大喜功的宏圖偉業,整個天下的民力、物力,都正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幹。
    大廈將傾,已非預言,而是正在發生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