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是生是死,都要他自己去看,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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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
    燭火搖曳,秦玉婉的手指在疊放的衣物上輕輕顫抖。
    “真的……非去不可嗎?”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在寂靜的臥房裏碎裂開來,“夫君,你稱病不行嗎?陛下……陛下如今喜怒無常,此去東巡,路途遙遠,實在是……”
    她再說不下去,淚水已然決堤。
    李沐停下擦拭藥箱的手,轉身將她攬入懷中,她的身體冰冷而僵硬?
    “玉婉,這是陛下的旨意。”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
    “你以為,在這鹹陽城裏,一道稱病的折子,能擋得住黑冰台的利刃,還是能躲過趙高的眼睛?不去,是抗旨,死得更快。”
    他輕輕拍著妻子的後背,眼神卻越過她的肩頭,望向窗外沉沉的黑夜。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塞進秦玉婉的手裏。
    木匣入手溫潤,卻帶著千鈞之重。
    “收好它。”李沐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凝重,“這裏麵,是太醫署這些年整理出的所有火種,醫方、格物、圖譜……都在裏麵。若我回不來,你即刻去找劉柏梁,他會安排你們母子,一路南下,去巴蜀,投奔陳家,記住,那是我們最後的退路。”
    “不!不!”秦玉婉死死攥著木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她瘋狂地搖頭,“你會回來的!你一定會回來的!”
    “我當然會盡力回來。”李沐捧起她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但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答應我,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孩子們。”
    秦玉婉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撲進李沐懷裏,壓抑許久的悲慟化作撕心裂肺的哭聲。
    良久,李沐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懷抱著妻子的手臂微微一緊。
    “玉婉,這一次……我要帶著誌兒一起去。”
    懷中的哭聲戛然而止。
    秦玉婉猛地推開他,一雙通紅的眸子死死地盯著他,裏麵滿是驚駭與不可置信。
    “你瘋了!?”她尖叫起來,“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那是刀山火海!那是龍潭虎穴!誌兒才十一歲!他隻是個孩子!”
    “他不是了!”李沐的聲音陡然拔高,第一次對妻子用了如此嚴厲的口吻。
    “十一歲,在這亂世,足夠承擔自己的責任了!你以為把他留在鹹陽就安全嗎?這裏是權力的絞肉場!今天坑儒,明天就能坑醫!我要讓他親眼看看這個世界,看看那些書本上永遠學不到的東西!是生是死,都要他自己去看,去學!”
    秦玉婉看著丈夫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那裏麵有恐懼,有決絕,更有身為父親的深沉謀劃。
    最終,所有的反抗與哀求,都化作一行無聲的清淚。
    她緩緩跪坐在地,雙手掩麵,發出了困獸般的嗚咽。
    “我……我答應你……”
    翌日,晨光熹微。
    太醫署的車隊前,當李沐牽著一身勁裝、背著一個小藥箱的李誌出現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太醫令張弛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幾步衝上前來,一把拉住李沐,壓低了聲音。
    “你這是做什麽?胡鬧!這可不是遊山玩水!”
    李沐的表情平靜無波,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身旁麵色緊繃、卻努力站得筆直的兒子。
    “張令,總得讓他長長見識。”
    一句話,堵住了張弛所有未出口的勸誡。
    他看著李沐那深不見底的眼神,又看了看李誌那故作堅強的臉龐,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
    “萬事……萬事小心!”
    車駕轆轆,向東而行。
    一路上,李沐成了李誌最好的老師。
    從函穀關的險要,到大梁城的廢墟;
    從昔日韓趙魏的風土人情,到《禹貢》九州的山川河流,他將一部活生生的曆史,掰開了揉碎了,講給兒子聽。
    始皇帝三十七年,夏。
    龐大的巡遊隊伍踏上了歸途。
    然而,那輛最為華貴的六駕馬車裏,帝國的至尊,卻再也撐不起他那曾經睥睨天下的身軀。
    車隊行至趙國舊地,沙丘宮。
    始皇帝的病情急轉直下,連下床的力氣都已耗盡。
    中車府令趙高,以陛下需靜養,不宜打擾為由,調動禁軍,將整個沙丘宮圍得水泄不通。
    就連權傾朝野的丞相李斯,每日也隻能隔著厚重的門簾,與趙高一問一答,甚至無法親眼見到皇帝。
    李沐成了唯一能進出寢宮的醫者。
    可他也隻能日複一日地用昂貴的人參、黃芪,熬製成續命的湯藥。
    李誌跟在父親身後,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他看到那個在父親麵前畢恭畢敬、言必稱李醫丞的趙高,一轉身,嘴角便勾起抑製不住的得意與陰冷。
    他看到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李斯,在寢宮外徘徊不定,投鼠忌器,滿臉的無可奈何。
    他還親眼看到,那幾個隨行的方士,因為再也煉不出仙丹,被趙高一聲令下,拖出去亂棍打死,屍體扔進了宮外的荒草叢。
    權力,死亡,謊言。
    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在短短數日之內,被迫看清了帝國最核心的殘酷真相。
    入夜,油燈下,李誌的小臉在光影中顯得異常蒼白。
    “父親,”他抬起頭,聲音有些幹澀,“陛下……會死嗎?”
    李沐放下手中的醫簡,定定地看著兒子。
    他沒有回答那個問題,而是伸出手,按在了李誌的肩膀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誌兒,從今天起,把你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一切,全都給我爛在肚子裏,忘了它,或者藏起來,永遠不要對第二個人提起,這是我們李家,活下去的第一條規矩。”
    李誌似懂非懂,但父親眼中那從未有過的嚴酷,讓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隨即是兩聲壓抑的叩門聲。
    一個麵生的小宦官,躬著身子,站在門外,那張年輕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聲音尖細而冰冷。
    “李醫丞,陛下傳您過去。”
    李沐的心,猛地一沉。
    他緩緩起身,看了一眼身旁的李誌,沒有絲毫猶豫。
    “誌兒,拿上藥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