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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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的耐心好得出奇。
    他似乎一點也不急著返回鹹陽,去迎接那潑天的富貴。
    車隊每日行進不足百裏,便早早安營紮寨。
    他需要時間,等待著派往上郡的那封遺詔發酵,等待著扶蘇的頸血與蒙恬的忠魂,為他鋪平通往權力之巔的最後一段路。
    他更需要時間,去觀察。
    他那雙陰鷙的眼睛,每日都在隊伍裏逡巡。
    他要看清,丞相李斯那張老臉上,究竟是真心歸順還是悔恨交加;
    這數百扈從中,誰是能為己所用的聰明人,誰又是需要提前剔除的頑固分子。
    而他的爪牙,則死死地盯住了李沐父子。
    每日三次,李沐依舊會登上那座華麗的移動陵寢,為一具毫無生機的屍體請脈,更換浸透了福爾馬林與香料的內襯。
    每一次,他都能感覺到,至少有四道目光,如附骨之疽,從不同角度黏在他的背上。
    李沐心中警鍾長鳴。
    他很清楚,自己有用之人的身份,是有時效的。
    七香氈也好,福爾馬林也罷,都隻是拖延屍身腐敗的手段。
    一旦回到鹹陽,當始皇帝駕崩的真相不再需要掩蓋,他和李誌就會從功臣瞬間變為最大的隱患。
    趙高,絕不會允許一個能戳穿他彌天大謊的人活在世上。
    到那時,死亡,將是唯一的結局。
    “我們必須在抵達函穀關之前,做點什麽。”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瘋狂滋長。
    他需要送一封信出去,一封能為自己和家人留下一條生路的信!
    機會,在他幾乎要絕望時,終於來了。
    車隊緩緩駛入南陽郡地界。
    這裏商賈雲集,物產豐饒。
    這日,李沐在為龍輦換過香氈後,找到了趙高。
    “中車府令大人。”
    “嗯?”
    “陛下龍體所用之七香,皆為至陽至烈之物,香氣極易揮發,為保萬全,需在南陽城中,及時補充。”李沐躬身,語氣平靜無波。
    趙高擦拭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這等小事,就不勞李醫丞親為了吧。咱家派人去采買便是。”
    來了!
    李沐抬起頭,直視著趙高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堅定。
    “中車府令此言差矣,七香配比,差之毫厘,謬以千裏。任何一種香料的產地、年份、乃至炮製手法稍有不同,混合出的氣味便會迥異。”
    李沐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或會與屍身之氣相衝,催生出更詭異難聞的味道。此事,必須由沐最信任的署吏,持我的方子,親手驗看、采買,方能確保與沙丘所製之香,別無二致!”
    趙高眯起了眼睛,銳利的目光在李沐臉上刮過,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破綻。
    許久,趙高才緩緩開口,“李醫丞最信任的署吏……是誰啊?”
    “太醫署吏,趙野。”
    趙高在腦中搜尋著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可。咱家會派兩個人,好好保護’趙署吏的安全。”
    “謝中車府令體恤。”
    李沐深深一拜,將心中的狂跳死死壓住。
    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
    當夜,李沐的營帳中,燈火隻留下豆大的一點。
    趙野站在帳中,這個平日裏頗為機靈的年輕人,此刻卻緊張得手心冒汗。
    他能感覺到,帳外至少有兩雙眼睛,正透過簾布的縫隙,窺伺著這裏的一切。
    “坐。”李沐的聲音很低,卻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他從懷中取出一卷絲帛,推到趙野麵前。
    “明日一早,你去城中最大的一間藥鋪,懸濟堂。到了那裏,什麽都不用說,隻把這張藥方交給掌櫃的。他看過之後,自會按方抓藥,你付錢取藥,即刻返回。”
    趙野的目光落在絲帛上,那上麵用朱砂寫著一味味看似尋常的藥材,隻是劑量和配伍有些古怪。
    李沐看著他,聲音愈發沉重。“趙野,你跟著我也有幾年了。我待你如何?”
    趙野猛地抬頭,眼中滿是感激。“大人對小人有知遇之恩,照拂之情,趙野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好。”李沐點了點頭,“那我現在告訴你,這趟差事,辦好了,你我都能活。辦砸了,不光是我李沐闔家老小,包括你在內,都會死無葬身之地,你敢嗎?!”
    趙野隻覺得腦中一聲炸響,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他看著李沐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
    但他又想起了這位上官平日裏的溫和與提攜。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決然漸漸取代了他眼中的恐懼。
    他猛地一咬牙,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
    “小人敢!”
    “好!”李沐讚許地看了他一眼,又從案下取出兩樣東西。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一個用油布包好的包裹。
    “這是藥錢,綽綽有餘。這個包裹,你也一並交給掌櫃。記住,全程不要多說一個字,更不要與任何人交談。我們頭頂的刀,隨時都可能落下來!”
    “小人明白!”趙野重重叩首,將絲帛、錢袋和包裹貼身藏好,轉身,決然地走出了營帳。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
    趙野在兩名宦官的陪同下,走進了南陽城。
    他徑直找到了懸濟堂,將那張絲帛遞給了櫃後的老掌櫃。
    老掌櫃隻看了一眼,渾濁的眼珠猛地一縮。
    他什麽也沒問,隻是點了點頭,轉身走入後堂。
    片刻之後,他提著一個藥包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夥計,抱著另一個更大的包裹。
    趙野付了錢,在兩名宦官審視的目光下,平靜地接過了兩樣東西,轉身離去。
    在他身後,懸濟堂的後門,一隻信鴿衝天而起,向著西南方向,疾飛而去。
    當趙野帶著香料和李沐私藏的醫書典籍回到營地時,李沐懸了一天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裏。
    他走到兒子李誌身邊,李誌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安靜地擦拭著一把小小的青銅匕首,神情與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格格不入。
    李沐蹲下身,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誌兒。”
    “爹。”李誌抬起頭。
    李沐看著兒子那雙過分冷靜的眼睛,一字一句,仿佛要將這句話刻進他的骨子裏。
    “記住,永遠不要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交托在某一個人的喜怒之上,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想辦法,給自己留一張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