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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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清想起往昔,眸光發怔。
孟錦堂則更為情緒外放一些,他眼圈都紅了,滿是疲憊與哀傷的眸中,溢出一層水霧來。
為防失態的模樣被陳婉清看到,他背過身去,深吸口氣,將那些淚水全都咽了回去。
“婉清……”
陳婉清開口,語氣瑟瑟,“你喚我陳姑娘吧,喚閨名不合適了。”
隻是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讓孟錦堂心如刀割。一時間麵上表情破碎,整個人似要裂開一般。
他攥的緊緊的手掌,此時越發捏緊了,掌心中一塊兒龍鳳佩,險些要割傷他的手。
這龍鳳配是他去州府參加鄉試時,許諾給她的。
當時陳婉清已及笄,兩人的婚期在即,是他想要“雙喜臨門”,想讓她頂著舉人娘子的名頭進門,想要別人都能高看她一眼,所以鼓足了勁兒去了州府。
但他到底年輕,堪堪十七歲而已。
盡管他少有才名,也早早就中了秀才。但縣試與鄉試到底不同,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考中。
因而,去之前,他便與婉清說,若他僥幸得中,龍鳳佩便是他與她的新婚之禮;若落榜,龍鳳佩便算作讓她空歡喜一場的賠罪。
如今,他將龍鳳配帶了回來,她卻已不需要了。
孟錦堂心中淩遲般的疼,那痛疼至麻木,讓他渾渾噩噩,險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但怎麽能不知道呢?
就因為太清楚,太知道自己徹底失去了什麽,他才會這般的無力,這般的痛恨,又這般的無助。
孟錦堂扯了幾下嘴角,才勉強露出個笑容來。但那笑比哭還難看,看的人心裏不落忍。
陳婉清依舊沒說什麽,隻靜等著他開口。
“我許是不該來這趟,但我又覺得,我辜負了你,又險些害你性命,總該對你有個交代。”
他躬身到底,給陳婉清作揖,許久沒有起身。
待再直起腰,他聲音略有哽塞,多次張開嘴巴,又閉合,如是再三,竟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山林中秋風蕭瑟,連蟲鳴鳥叫聲也無。燦爛的陽光在此時突然隱形,便連氣氛都陡然蕭肅起來。
許久後,孟錦堂才苦笑著說。
“婉清,就讓我再喚你幾聲婉清吧。我在你豆蔻之年,懇請父母為我們定下鴛盟。本以為我們會成親相守,共赴白頭。卻那料,世事弄人,最後竟落得這步田地。”
“一切都是我的錯!若我當年沒有一意孤行去府城,便不會有落水失憶之災,便不會耽擱你幾載青春,讓你為流言蜚語所擾,更不會讓你險些因我喪命。”
“婉清,我父母之過,便是我之過。我能體諒他們愛我至深,不能容我在下邊淒清,但他們沒有生養你,卻如此苛待你,竟妄想謀你性命,是他們罪大惡極。你沒有告官,反倒體諒他們喪子之痛,抬手放過了他們,這又是我虧欠你的一樁……”
孟錦堂想說這些話很久了,從他恢複記憶,帶著妻小回到清水縣,從他從家人和下人口中,得知這些年過往種種。
他愧,他疚,他恨造化弄人,也痛不能讓時間倒流。
但他的痛恨又不能宣之於口,不然,要置窮盡家財救他性命的發妻與何地?
要置膝下一雙活潑乖巧的兒女與何地?
又置因他之喪,一夜白頭的父母與何地?
夜裏輾轉反側,他幾天幾夜不曾闔眼,想來想去,這些憋在心裏的話,竟隻能對她說。
可是,明明她才是此間事中,最大的受害者!
孟錦堂眸含熱淚,再次一揖。
“婉清,此番過來,乃為賠罪。一賠失信之罪,二賠險些害你性命之罪,三賠壞你名聲之罪。”
陳婉清年方十八而未嫁,孟家人在背後出了大力。
一開始是傳她克夫,後又說她守不住。
流言蜚語甚囂塵土,在這俗世中能輕易壓死一個姑娘。
若非後來陳鬆做了縣衙的捕頭,世人畏懼他那點官威,不敢再說三道四,不然,他都不敢想現在她是何光景。
可她已經被他禍害至此,爹娘卻猶不想放過她。
他們為了攆走他那結發之妻,又要拉婉清進這渾水,何等可笑。
孟錦堂想起這些,忍不住真笑起來。邊笑,邊落淚,邊又一次對陳婉清作揖。
“多餘的話,我且不說了,說了怕你也不愛聽。孟家那邊你不需煩擾,一切我都會料理清楚……今後我會隨夫人回桂陽去,此番過來,便是永別了。”
陳婉清的眸中出現疑惑,“你不留在清水縣麽?”
孟錦堂一笑,說不清是疲憊還是解脫。
“不留了。家中家業已有兄弟接手,我本也不好此道,正好可以專心科舉……我曾在嶽父臨終時發誓,今生會善待發妻。既已立下誓言,我必定會一言九鼎,善始善終。”
他已經辜負了一位好姑娘,不能再辜負另一個姑娘。
男子漢大丈夫,該舍就舍。
若一味兒女情長,隻會再次害了人家。
孟錦堂顫抖著手,從荷包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玉佛。
玉佛小巧,但玉的水頭很好,造型也雅致。做成彌勒佛形狀,穿著紅繩子。隻看那繩子的新舊,便知這該是主人心愛之物。
確實,這早先曾是陳婉清的心愛之物。
當初她娘被她爹從河裏救起來,隨身的玉佩陡然碎裂。但玉是好玉,爹不舍得扔,就仔細收拾了帶回家。
等有了她,爹就請匠人用剩下的玉,精心雕刻出一枚彌勒佛,讓她一直隨身帶著。
後來定親,這彌勒佛又被當做定親信物,被交到了孟錦堂手中。
陳婉清看著彌勒佛,心中一動,眸中有了情緒。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來。
孟錦堂顫著手,將彌勒佛遞給她。
“我這也算物歸原主了……婉清,彌勒佛給你,自此你就自由了。我們這段孽緣,再不會成為你人生路上的絆腳石。願你今後得遇良人,夫妻恩愛、情深。”
陳婉清將彌勒佛攥在掌心,此刻胸口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她的第一樁婚事,離京多年波折,終於有了個了結。
可惜,這個結果來的太晚了。
“你的扳指,我娘已經還給孟家了。”
“我知,家人已經與我說了此事……婉清,這個匣子你收著,權當是我與你的賠禮,及給你的添妝。”
陳婉清看著麵前的匣子,說是匣子都不妥當,該是盒子更準確一些。僅隻有巴掌大,藏在袖籠裏別人也看不見。
這麽小,裏邊裝的是什麽,一想便知。
陳婉清將匣子推回去,“你雖有虧欠我,但你並非有意。你爹娘要害我性命,我爹娘也幫我反擊回去。為此,孟家少了好幾樁生意。這算是扯平了,你把匣子收回去吧。”
“拿著吧,你不拿我心難安。”
“可拿了,我怕是要一輩子念著這件事。你也不想,我餘生還要為此事煩擾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