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骸心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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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磚壘砌的高大城牆泛著發青的灰色,矗立在帝國西南的內環邊境線上,橫跨於帝國西南部城鎮與世界中心的骸心平原之間。
城牆上潮濕的青苔像是死人牙齒上的汙垢,帶著肮髒而殘忍的寒意。崗哨樓、烽火台與警鍾塔如同墓碑般林立其間。
盡管這裏並沒有魔王和穴居者軍團的騷擾,但是出於某種原因,厄德裏克帝國的南部邊境線駐地的軍事規模和西北部邊境線不相上下。
或者說,與骸心平原接壤的每一個國度,每一個種族勢力,都出於某種心照不宣又不敢說出口的理由,在骸心邊境線上安排了同等規模的守衛。
精靈的月光守望者,矮人的移動鐵炮要塞,人類的帝國騎兵、修道院戰爭騎士、棱鏡塔與沙漠牧兵……所有智慧種族,都默契地在與骸心接壤的邊境線駐紮著戒備森嚴的軍事力量。
然而數百年來,骸心平原麵對著嚴陣以待的邊境線,始終隻是安靜地沉默著,不知道是裝傻還是不屑。
邊境線的關卡口上空陰雲籠罩,麵容陰鬱的軍官與軍士們身著厚實的大衣,在灰暗的天空下來回巡邏。
邊境線的戍衛確實算不上什麽美差,但是身為厄德裏克帝國的軍士們對此並沒有多少怨言。他們臉上的陰雲是因為,這裏緊挨著骸心平原的西北一角,地勢低窪,骸心的沼地與銅鏽森林蒸騰的迷霧導致了終年陰霾多雨,環境尤其令人不快。
骸心平原的麵積巨大,地勢複雜而凶險,含有劇毒沼地,銅鏽森林,高草平原,荒蕪遠野,亂石礦丘,焦骨火山群與白骸沙漠等多種子地形,與每一個王國、每一個種族的勢力範圍,都有不同程度的接壤。
然而,無論是什麽自然環境,什麽地形,骸心平原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陰沉的壓抑感,像是試圖扼住咽喉的幽靈,在你身後徘徊。
在這片被詛咒的大地上,腐爛毒素無處不在,毒素與瘟疫是此地生態體係的標準配置,食腐魔獸在沼澤與銅鏽森林的寒冷迷霧之間奔行,動植物大多都被奇異的疫病侵染,又與疫病共存。
在其他地方被認為棘手而麻煩的骷髏戰士,在這裏甚至稱得上是親切可愛的存在——生物骸骨與鈣質岩石生長堆砌出的骨傀儡,腐爛血肉和斷裂肢體胡亂黏連結合出的腐屍魔。沼澤腐殖質浸泡著屍骸,化為可怖的沼澤巨怪。大量超乎人類最可怕想象的死靈盤踞於此。
整個骸心平原幾乎已經成為了一個令人連想都不敢想起的噩夢。就像你失手殺了重要的人,驚慌之下把屍體砌在自己家的牆壁夾縫中,守著不讓任何人靠近。起初它很好,但現在它開始腐爛了,牆壁裏開始流出粘稠的液體,你每天晚上都在腐臭的氣味中惴惴不安,不敢打開牆壁去麵對它現在的樣子,也不敢離開這個埋藏秘密的絕望之地。
沒有任何有智慧的生物敢於靠近這片恐怖之地的中心,包括冒險者與魔族流亡者。即使是最貪婪的冒險者,也隻敢在外圍的邊緣伸出一點點腳尖,在這個巨大墳場的最外圈搜刮一點零散戰利品,隻要聽到一點奇怪的動靜,就像老鼠一樣倉皇逃竄回邊境線上的淘金城據點。
越是深入,越是恐懼。
在骸心邊境線關卡口的馬車前,軍士們又一次攔住了道路。
“貨物稅款。”軍官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著陰鬱的表情,“檢查車廂,有無可疑的危險份子。”
魔質指示劑在瓶中閃爍著淡藍的光澤。
“有魔化素材?”軍官背著手,平靜地問老杜克,“檢查一下,按照《帝國關稅法》繳納對應稅款。”
他招手示意軍士們過來檢查。
“不,長官,我們的魔化素材已經在帝國境內銷售完了。”老杜克搖了搖頭,“是我們車隊雇傭了一位強大的騎士作為保鏢。”
“哦。那我們需要問這位騎士幾個簡單的問題——例行公事。”哐的一聲,軍官伸手拉開了馬車門。
門後的寬大車廂裏坐著一位惡魔角的黑甲騎士,身旁放著沉重的錘矛,懷裏抱著一隻巨大的手拖行李箱。
“那對犄角,是頭盔裝飾嗎?麻煩把頭盔摘一下。”軍官打量著麵前的黑甲騎士。
黑甲騎士摘下了頭盔,露出灰色的頭發與眼睛,看起來相當年輕。
“是冒險者嗎?等級?職業?來自哪裏?”
“是,七級,戰爭騎士,聖光教國聖賈斯汀雪風修道院。”灰眼睛的騎士回答。
流暢而毫無疑點的回答。盡管對於七級冒險者這樣的資曆來說,麵前的女士恐怕略有些過於年輕。但既然是聖光教國的人,那也說得通。軍官抬起手中的魔質指示劑玻璃瓶,注意到一處疑點。
“箱子裏是什麽?”他望著手中的球形玻璃瓶,它正對著灰眼睛騎士懷裏的大箱子,閃爍著輝藍的光芒。
“一套魔化盔甲。”灰眼睛騎士抱著懷裏的大箱子。
“我們需要檢查一下,還請理解,騎士閣下。”軍官頷首致意。
灰眼睛騎士顯得很不快,不情不願地打開了箱子。
箱子裏是一套泛著幽青光澤的鏽銅盔甲,頭盔、胸甲、肩甲、臂甲、裙甲、腿甲、靴甲一應俱全,整整齊齊地拆開擺放著,散發著奇異的寒意。
在鏽銅胸甲裏,還塞著一個木雕的流亡騎士小玩偶,背著劍盾,披著鬥篷。線條流暢精致。
軍官微微一愣,下意識想要伸手仔細查看,但是被灰眼睛騎士的黑色臂甲幹脆利落地擋開了。
“這是我的。”她合上了箱子蓋,緊緊抱著裝著鏽銅盔甲的大箱子,把側臉貼在箱子蓋上,警惕地瞪著軍官。
“啊……呃,抱歉,女士。”軍官回過神來,身為半個貴族的素養讓他下意識道了個歉。
這副鏽銅盔甲顯然是麵前這位黑甲騎士的心愛之物。再檢查下去也有些不妥。他清了清嗓子,擺了擺手,“不過,按照《帝國關稅法》,魔化盔甲需要以二類魔化裝備的標準繳納稅款。”
“好嘞,長官。”老杜克輕快地回答,數出對應的十幾枚金幣交給旁邊的稅務官。
“可以了,感謝配合。”軍官帶領著軍士們從馬車前退讓開,微微頷首致意。
馬車隊離開了,朝著不遠處的聯盟據點掘金城方向而去。
環繞著骸心平原的邊境線,一共有二十多個冒險者聯盟的據點,不過都距離宜居帶很近,隻有幾公裏的路程——冒險者們雖然貪婪,但是不傻,深入骸心平原並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
掘金城是其中之一,距離邊境哨所隻有六七公裏的路程,幾乎緊貼在帝國邊境線上。聯盟似乎在畏懼著骸心平原中某種超乎想象的恐怖事物,以至於要依仗著厄德裏克帝國盟友那強而有力的肱二頭肌才能睡得著覺。
“那個,我現在可以出來了嗎?”在馬車的隆隆車輪聲中,箱子裏傳來薩麥爾的聲音。
“感覺好怪啊!”塔莉亞忍不住笑了,把箱子放在地上,打開了箱子蓋。
【強力關節吸合已啟用。】
箱子裏零散的鏽銅盔甲部件開始哐啷啷亂響,滿地滾來滾去,互相連接,如同磁吸一樣拚湊起來,半條腿甲找到了靴甲,在旁邊蹬來蹬去,卻把肩甲踹飛到了一旁,一隻胳膊在車廂裏到處摸索著胸甲,一隻手甲靠著手指在地上爬來爬去,像是某種怪模怪樣的冥銅大螃蟹。
“還是我來幫你吧。”塔莉亞強忍著笑意,伸手抓起那隻在地上爬來爬去的冥銅手甲,粘在旁邊的臂甲上。
“小心手指——我的關節強力吸合啟用了,關節縫隙是能夾斷鋼鐵的!”薩麥爾的頭盔在地上滾來滾去,一隻冥銅和巫金混鑄的銅盔蜘蛛從頭盔裏掉出來,像寄居蟹一樣,背著薩麥爾的巨大頭盔哢噠哢噠滿地亂跑。
“知道啦!不要亂跑!讓我來把你拚回去——”塔莉亞抓住那個寄居蟹似的頭盔,把頭盔裏的巫金小蜘蛛順手放在自己腦袋上頂著,將薩麥爾的頭盔安放在胸甲上。
哐啷一聲巨響,頭盔緊緊吸了上去。
“不是,這很詭異,你們知道嗎?”駕車的亞奇在前麵扭頭看著車廂裏的荒誕場景,“這就好像被分屍的受害者,屍塊滿地亂爬又自己拚起來……該說薩麥爾老板你不愧是死靈嗎?”
“嘿,並不是所有死靈都像我這麽有趣的。”薩麥爾嚴肅地用剛剛接上的手臂點了點自己的胸甲。
“是是是,你是全世界最棒的死靈啦,獨一無二。”塔莉亞把弧麵肩甲按在他的肩膀上,肩甲哐啷一下緊緊吸合上去。
薩麥爾伸手抓住下半身的裙甲、腿甲和靴甲,像穿褲子一樣躺在地上踢蹬了兩下,接回了腰部關節。
“話說,你們難道沒見過其他會說話的死靈嗎?”他從車廂地麵上一跳,哐啷一聲爬起來,在一連串金屬摩擦和碰撞聲中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會說話的死靈?”亞奇誇張地搖了搖頭,“正常情況下,死靈隻會幹一件事——那就是設法殺掉一切會動的活物。”
“而且是人形智慧生物優先——同等情況下,同時出現了魔獸、動物和人形智慧生物,死靈會優先去襲擊人形的。”塔莉亞補充著,伸手幫忙把薩麥爾甲胄上的灰塵拍幹淨,“魔族、人類、精靈和矮人,四個人形智慧種族優先級相等,會從距離最近的開始。這是我母親做過的研究測試之一。”
“啥?”薩麥爾愣了一下。
“你自己就是死靈,居然不知道這個嗎?”塔莉亞望著他,“你從來沒有過殺死人形智慧生物的渴望與衝動嗎?”
“我為什麽會知道這種事情?”薩麥爾攤手,“我看起來像個濫殺無辜的人嗎?”
亞奇扭頭,看著那厚重而高大的冰冷冥銅甲胄,看著那空洞的頭盔縫隙中虛無的陰影,沉思了片刻。
“如果是初次見麵,你不說話,又忽然出現在我麵前,啥都不幹,就靜靜站著,我的第一反應是逃跑。”亞奇回答,“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候的樣子——如果不是你先開口說話,我可能已經拉著格溫妮絲拔腿狂奔了。”
“喔哦!拜托,亞奇朋友,我的好兄弟,有那麽誇張嗎?”薩麥爾哐啷一下聳了聳肩甲,“我這麽陽光明媚熱情燦爛的人——”
“看吧!你一說話就破壞了這種恐怖的死靈感!”亞奇大喊,“一下子就成了騎士家族年輕的騷包繼承人,口若懸河,在社交舞會上侃侃而談,翩翩起舞,可能還會時不時出去接濟貧民,擁抱病人,讓騎士領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未來的領主是如此平易近人又令人愉快。”
“別聽他的!你看起來很好!”塔莉亞伸手托著薩麥爾的頭盔扭到自己這邊來,“雖說……雖說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高等死靈的身份確實把我嚇了一跳——不過當時是你先開口說話的,而且一直誠懇地設法安慰我,夾雜著胡說八道的怪話——我覺得完全不可怕。”
“噢……”薩麥爾沉思著,“聽起來死靈在正常人的心目中都是很恐怖的存在。”
“一個冰冷的無差別殺手,由純粹的惡意構成,憎恨著生命本身,殺戮沒有任何理由,隻是為了毀滅一切,你覺得不恐怖嗎?”塔莉亞問,“就算是魔族也不喜歡死靈,不到迫不得已都不想去碰的。”
“土匪殺戮是為了錢財,軍隊殺戮是為了領土,政客殺戮是為了權力,魔王殺戮是為了力量。唯獨死靈,殺戮沒有理由,隻是為了一切的終結與死亡。”
“當然,我不是說你——你超棒的。”她補充道,踮了踮腳尖,伸手摸了摸薩麥爾的盔頂。
“你馬上就知道了,薩麥爾老板。”亞奇拉著韁繩,慢慢讓馬車減緩了速度,“這邊是掘金城,環繞骸心平原的二十七座聯盟據點之一,這裏的冒險者都是常年和死靈打交道的,你可以從車窗裏看看他們的精神狀態如何。”
“不能下車看看嗎?”薩麥爾問。
“我不建議你這樣做。如果被發現了你的高等死靈身份,不止會引起恐慌,讓每一個得知真相的人開始尖叫逃竄或者發起攻擊,還會吸引來聯盟的高層。以防萬一,別下車逗留了。”亞奇搖頭,“這邊還有不少與聯盟合作的弗洛倫王國人類學者,一邊協助防範骸心的各種感染與瘟疫,一邊研究死靈的相關情況。最好不要驚動他們。”
“明白了。謝謝,亞奇朋友。”薩麥爾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將馬車窗口的簾子掀開一道縫隙,向外望去。
這裏的景象與落棘城截然不同。落棘城的冒險者們雖然看起來疲憊而忙碌,但是多多少少都有動力與幹勁,帶著開拓探索的勇氣和激情。
但在昏暗的天光中,掘金城街道上不但行人寥寥無幾,而且路過的每個冒險者都麵容陰沉,好像陰霾鑽進了他們的靈魂裏。
有兩個冒險者因為擦肩而過的一點小事而掄拳頭互相毆打了起來,掘金城的聯盟守衛卻隻是站在一旁沉默地發呆。
“真是怪異。”薩麥爾低聲說,“我們會在這邊停留嗎?”
“不……我們是流亡者,骸心外環邊緣有食腐魔獸作為保鏢,幫助我們擊潰邊緣區域的低級死靈,外環邊緣對我們而言沒有任何危險。”亞奇搖頭,“我們也不需要依靠冒險者來采集魔化物資,一直都是自己來的。每次來這邊都是直接在骸心外環邊緣的食腐魔獸區域紮營。隻是路過掘金城而已,不會在這裏停留。”
薩麥爾注視著城鎮街道遠處的幾個身影。他們身穿密封的浸蠟長袍,銀製或者白皮革製的鳥嘴麵具,鳥嘴裏麵塞著過濾用的香草與麵包,麵具上用黃銅鉚釘封死了玻璃眼鏡和頭罩。
他們行色匆匆,帶著黑皮革的手提箱,拖拽著一個浸過蠟的黑色裹屍袋。
“那是在骸心邊緣地區活動的瘟疫醫生,大多來自弗洛倫王國的醫學院。”亞奇介紹道,“和聯盟有合作,專精醫學,尤其擅長外科技術、藥學與病理學,也算是魔藥學分支的職業——骸心生態中的靈能毒素多樣而複雜,還會不停出現新的毒素種類,一種解毒劑完全不夠用,全靠他們持續開發新的針對藥物。”
“繼續走吧。”薩麥爾低聲說,“今天在外環紮營之後,我會先去骸心周邊地區轉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