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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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時下意識的說了母語。
    瓦南裏抬起眼看她的手勢,忽然頭皮發麻,她雖然沒聽懂她的語言,但她明顯理解了她的意思。
    瓦南裏毫不懷疑,神人會用精神力在她腦袋上開個洞。
    她冷汗涔涔,周圍的士兵顯然也看出來了神人動作中的威脅,騷動起來。有的人下意識放下武器,有些人卻怕瓦南裏被殺,更端起槍口對準神人蒼白的手指。
    瓦南裏抬起手。
    她有點後悔自己沒有帶守嗣人珂彌了。
    ……
    公寓樓下。
    珂彌撐著膝蓋站起來,看向被用釘索死死釘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化作鬣狗的頭部在地上摩擦著,口中發出怒吼,幾個隊員靠近過來,用槍托狠狠砸向他的吻部,把他砸的滿嘴是血。
    幾分鍾前,他從背後襲擊了警戒四周的第二小隊,並急切地想要進入公寓樓,第二小隊慌亂之下還是占據了人數與武器優勢,將他釘在地麵困住了他。
    釘索尖銳的前端穿透了他的大腿和肩胛骨,可他渾不在意,目光從始至終都直直望著公寓房間的方向。
    那是“神人”的位置。
    珂彌站起身,軟底鞋在聖袍下輕輕踱步,走到了男人腦袋邊,彎下腰來輕聲道:“布爾維爾,對吧?”
    布爾維爾抬起頭來,看到他的瞬間瞳孔縮了縮。
    珂彌頭戴白色麵紗,一身高領白袍,從喉結覆蓋到腳麵,隻有一條銀色珠鏈懸掛腰間,微微掐住腰身,能看出他纖瘦高挑的身形。
    一切都代表了他的身份——守護神人的“守嗣人”。
    珂彌輕聲道:“我記得你的臉。是你將我重傷後,奪走了還在胚胎中未出生的神人閣下。”
    布爾維爾別過臉去。
    珂彌彎腰:“你甚至讓她在荒野中出生。讓她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度過最脆弱的時期。”
    珂彌抬起手來,聲音輕柔:“你真該死啊。”
    布爾維爾想要辯解什麽,卻臉色慘淡說不出口,緊緊盯著守嗣人的指尖。
    珂彌卻嗅了嗅,臉色微變:“你身上為什麽——”
    為什麽會有如此濃烈的神人的氣息?
    珂彌陪伴了她的胚胎二十年,他太熟悉她的氣息。
    而眼下的布爾維爾,似乎與她有過極深的肢體接觸,甚至不隻是靠近、擁抱,甚至像是……
    珂彌震怒:“你竟然對神人閣下——”
    忽然,身後的公寓樓爆發一陣強烈的精神力波動,珂彌轉過頭去,他隱約聽到了瓦南裏手下隊員的慘叫聲。
    而布爾維爾身上作戰服驟然撕裂,他竟然在吼叫中化作一隻體型龐大、四肢著地的鬣狗,身上還掛著血淋淋的釘索,猛地在周圍建築之間彈跳,快速離去。
    ……
    萬時將手指比在眼前黑皮膚女人的頭盔上。
    她腦袋還不完全清醒,在剛剛的半昏迷中,萬時好像是被星空中紫色的裂隙吸走靈魂,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恐怖又吵鬧,好像又無數冰冷又戲弄的目光凝視著她,拉扯著她——
    她痛苦不已,卻也在那個世界,隱約感覺到了“媽媽”的存在。隻是她還沒來得及抓住,就醒了過來。
    萬時盯著周圍一圈持槍對準她的人,腦子裏正在亂轉,忽然聽到了頭頂幾聲沙沙的響動。
    她抬起頭來。
    四肢柔軟且身形龐大的女人,正趴在天花板上,後背朝下,像隻母蜘蛛一樣守護著床上的萬時。
    女人黑色的頭發被汗水或雨水濕透,緊緊貼在臉上,四肢末端沒有手指腳趾,而是化作樹根一般的細細分叉,緊緊紮根在天花板上。
    萬時張開嘴唇,笑出尖尖的牙齒:“媽媽!”
    瓦南裏看到眼前的神人,忽然抬頭看向天花板,她跟著抬起頭,而天花板上除了落灰的吊燈空無一物。
    隨著神人歡欣的呼喚著“媽媽”,她比作槍的手也歪了準頭,離開了瓦南裏的頭盔。
    瓦南裏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魯莽,一把抓住神人的手腕,將細瘦的她壓扣在床上。
    瓦南裏聽到自己呼哧亂喘的在頭盔裏喊道:“閣下!不要動,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神人扭過臉來看她,表情怪異的笑起來。
    瓦南裏聽到身後士兵的驚呼,她猛地轉過頭去,就看到水泥地麵上竟然冒出無數白色的藤蔓與樹根,緊緊抓住了士兵們的手腳,並朝上蔓延。
    那位半念能者的士兵突然陷入幻覺與瘋狂,他猛地朝天花板連開數槍!
    公寓房間內迸發出一聲不知何處而來的尖嘯,所有人頭痛欲裂,而那位士兵開槍的手臂生生從肢體上被扯了下來,肌肉撕爛,鮮血噴濺,斷肢被扔出窗外——
    整個房間被莫名的精神力包裹,他們像是進入豬籠草的蟲子,很可能都會在這個小房間裏被撕碎!
    瓦南裏一把抱住了蒼白神人:“閣下,我們是要帶你去安全的地方。我們不想傷害您!”
    瓦南裏剛用力摟住神人,她就力竭般昏睡過去,在她閉上眼睛的瞬間,布滿地麵的白色藤蔓樹根立刻退去,連整個房間的精神力都蕩然無存。
    瓦南裏有些恍惚的環顧四周。
    是她行動倉促了,她沒想到剛出生十幾天的神人就有如此殺傷力。
    而她懷裏,神人囈語出一句他們聽不懂的話語,嘴角含著微笑,在她臂膀中繼續睡去。
    ……
    瓦南裏打著手勢,大型浮空艇攪起風沙降落。
    這次短暫的暗空間風暴很快就要結束了,天空中隻夾雜著淡淡的紫色。
    那位被扯掉胳膊的半念能者隊員,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整個人還處於快瘋掉的恍惚狀態,始終抬頭,望著不存在的天花板。
    瓦南裏看著公寓外地上的一灘血:“布爾維爾過來了?我以為他發現我們找到神人閣下之後,就會偷偷溜掉,根本不會露麵。”
    珂彌隻是看著擔架上昏迷的萬時,伸出手輕握住她的手指,麵紗下睫毛顫動,一言不發。
    瓦南裏:“剛才她昏迷之前,說了這麽一句話,不知道什麽意思。我模仿給你聽聽。”
    瓦南裏大概念了兩遍。
    珂彌這才慢慢抬起頭來:“她說,你們這幫廢物東西,現在才來。”
    ……
    萬時埋在比她頭發還蓬鬆的蕾絲裙擺中,她低頭看著女侍從正將她有些浮腫的腳放入緞麵鞋裏。
    她身下是柔軟的紅色大床,身後是古典風格的高聳哥特窗,而窗外卻不是花園,而是浩瀚星海。
    她在一艘巨大到無法感知尺度的星際艦船上。
    透過窗戶能看到艦船兩側密密麻麻的炮台雷達,還有無數大小飛行器進出的停機坪。
    之前她從星球上被救走時搭乘的巨型浮空艇,在停機坪上就像是小芝麻。
    而抬起頭,星海之中,有一道道遙遠的豔紫色裂痕在空中緩緩變化著,就像是宇宙被人劃破露出了內瓤……
    門口忽然響起一聲通報。
    萬時轉過臉去,就瞧見了兩個身影走進了房間。
    其中一個很熟悉。
    黑色皮膚,中年女人,就是在床邊頭戴麵罩接近她的那個領隊。
    她自稱“瓦南裏”,鬢發濃密,身後露出一條卷曲且靈巧的黑色長尾。一身金紅色的軍官製服,胸前有幾枚勳章,個子不高,豐唇豎眉,神態凜然傲慢。雖然對萬時彎腰行禮,可眼睛卻戒備且心有餘悸的打量著她。
    而她身邊的男人則頭戴白色麵紗,麵紗下半部分稍微輕薄一些,能隱約看出他挺立的鼻尖與緊閉的嘴唇。
    麵紗下他似乎還戴著白色發巾,像修女那般隻露出額前鬢角一點點頭發,再往下就是修身高領的白色長袍,長袍前襟處是一列細密的瑪瑙扣子,銀色腰鏈勾勒出他的腰線。
    他的目光在麵紗下溫柔的望著她,淡色的嘴唇微微一笑,像是乳白色的溫泉泛起漣漪。
    瓦南裏對身邊的麵紗男人道:“守嗣人,神人剛出生十幾天肯定還不會我們的語言,為我翻譯一下吧。就跟她說,歡迎她來到星環艦。”
    麵紗男人點頭,有些生澀的用她最熟悉的綠星語言道:“神人閣下您終於醒了,我叫珂彌,是您的守嗣人。”
    萬時慢慢抬起眉毛。
    “您一定好奇,我怎麽會您的語言。”珂彌走過來,半蹲到她身邊,抬起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輕的就像是一隻蝴蝶落在上麵。
    他目光看向她,得到她的首肯後,才將細膩的指腹放在她手背上輕輕握住。
    萬時覺得他有種奇妙朦朧的親和力。
    珂彌微笑道:“別擔心,我知道您肯定很迷茫,這些天的動蕩也讓您很害怕。但這一切我都會跟您一起麵對。”
    她兩邊都能聽得懂,左邊耳朵是瓦南裏正在滔滔不絕的介紹他們所在的巨大艦船——星環艦,珂彌則輕撫她的手背,為她先講述了“神人”的身份。
    “我們的宇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西瓜。您知道西瓜嗎?我雖然沒見過,但似乎是您當年的賽博時代很常見的培育水果。”
    ……您當年的賽博時代?
    萬時心中驚異,但還是搖頭用綠星母語回答道:“沒那麽常見。上等人和公司佬才吃得起,但我也嚐過。你繼續說吧。”
    她決定要徹底裝作不會他們的語言了。
    珂彌繼續道:“在十幾個千年之前,宇宙這顆大西瓜膨脹到了極限,忽然出現了一道道裂痕。生活在西瓜中的人類,透過這些裂痕看到了外麵世界透進來的紫色光輝。”
    “人類從此知道了宇宙外還有另一個宇宙,於是將外麵的世界稱之為——暗空間。”
    “有人認為我們生活的宇宙是凝結的固體實體;而暗空間是由意誌、思想與情緒構成的純粹能量世界,那裏百無禁忌,隨心而行。”
    “也有人認為宇宙是上帝保護人類的寶匣,隻是突然出現了裂痕,而暗空間中生存著成千上萬的邪神與惡魔,它們無不窺探著寶匣,想要毀掉其中的人類。”
    “但總之,這紫色的光芒帶來了噩夢。”
    “賽博時代的人類在接觸到暗空間透過來的光芒之後,就像是看到了不可名狀的可怖,全都精神失常,陷入了瘋狂與變異,進入了毀滅時代。”
    萬時聽到這裏,皺起眉頭。
    她……那時候確實聽說過很多新聞報道,比如軌道上的幾台衛星望遠鏡拍攝到了奇異遙遠的紫色痕跡;比如火星殖民地的背麵有人因為一陣紫光一閃而過,而陷入癲狂。
    那時候大家隻把這些當做遙不可及的傳聞。
    而到她來到這個世界的前幾天,月亮就開始越來越發紫。但包括萬時在內的很多人,都以為是某外賣公司要在月球上打廣告的預熱而已。
    難道那就是世界毀滅的前兆?
    “暗空間裂隙帶來了全人類的瘋狂與變異。恐怖在大地上肆虐,大批集體自殺的行為已經是最溫和的自救。”
    珂彌對那段萬時全然不知道的毀滅時代娓娓道來。
    “人類急劇減少,即將滅絕,而就在這時,螺旋女神降世。”
    “她認為,就像是純淨的玻璃更易碎,人類智慧的代價就是精神的脆弱。於是,她決定為僅存的人類融入動物的基因,削減人類的脆弱,讓人類成為‘類人’。”
    類人隻有5090%左右的人類基因,其他的則為各種脊索動物、節肢動物、棘皮動物等的基因。這極大削弱了人類的脆弱敏感與精神疾病,還給予了他們更強勁的身體、更強大的適應能力。
    且為了類人的多樣性存續,螺旋女神創造了一套繁衍與生存的法則。
    最終人類社會滅亡,類人社會取而代之存活下來。
    但並不代表人類這個物種徹底滅絕了。
    “當年有數量稀少的人類存活下來,他們都陷入了植物人般的深眠,但意識還在活躍著。螺旋女神就就把祂們像一個個小豌豆那樣,包在胚胎裏,保存他們的基因,等待他們的蘇醒。類人們就稱這些活下來的純人類為‘神人’。”
    珂彌講述的方式,簡直就像是給小朋友講故事,一邊用著大西瓜、小豌豆的比喻,還會一邊給她比劃。
    萬時幹脆也拍拍手,捧場道:“哇!我聽懂啦,我是小豌豆對不對!”
    珂彌輕笑:“是的。您是一顆十幾個千年前的小豌豆。”
    他繼續道:“螺旋女神建立了名為胚殿的組織,將這些存活下來的人類保護起來,並稱之為‘神人’。胚殿世世代代確保祂們不會輕易利用,不會被毀滅。等待祂們的蘇醒後,才會引導著祂們慢慢走入社會。”
    萬時歪頭看著麵紗背後的雙眼,道:“你就是胚殿的人?”
    珂彌點頭。
    “每一位神人的胚胎,都會有一位‘守嗣人’。守嗣人學習古老的語言,學習能輔佐幫助神人的一切知識,等待他們的神人蘇醒後,幫助神人適應新的社會,並且成為神人一生的親信。”
    但胚胎沉睡千萬年,絕大多數的守嗣人,終其一生也不可能看到他們的“神人”從胚胎中蘇醒……
    珂彌看她思索的表情,試探性的問道:“是有聽不懂的地方嗎?抱歉、胚殿發放的手冊不小心遺失了,否則那本書後麵有專門給神人看的圖畫,可以給你講的更明白。”
    ……還有專門給神人講述世界觀的圖畫?不會是布爾維爾當時手裏的那本薄冊吧。
    萬時終於懂了那種奇妙的感覺。
    這家夥的講述,像是準備好的一套產品話術。
    而他的親和力,更像是經曆過培訓的方法論。
    好家夥,他是她的專屬VIP櫃哥!
    以萬時在賽博時代的生存經驗——這種級別的服務,那必然是要榨幹她身上的一切價值。
    萬時笑道:“那神人蘇醒又能幹什麽?”
    珂彌:“過去的十幾個千年裏,陸陸續續蘇醒的神人,基本都有著強大的精神力。或能夠抵禦暗空間風暴,或者是能淨化精神汙染。再加上帝國以純淨度為尊,神人作為100%的純人類,也是帝國的精神領袖。而且,神人的基因也能優化一些……血脈。”
    他講到最後,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
    萬時微微一愣,忽然拍著覆蓋幾層蕾絲裙擺的膝蓋,大笑起來:“聽你的描述,我難道不應該在胚殿中蘇醒,然後被你這樣的守嗣人陪伴教導著,再走入社會嗎?”
    “那我這個寶貝是怎麽會從墜毀的星艦中跌出來,差點在胚胎裏被嗆死、被人拐走賣掉、被一個鬣狗軍人——”舔的差點下不來床。
    她咧開嘴角,牙齒尖尖,眼睛眯成月牙,忽然伸手極其冒犯的隔著麵紗捏住珂彌的臉頰:“到底是誰差點害死了我?”
    珂彌任憑她掐著他,哪怕她的手指在他臉頰上留下透過麵紗都能看清的印子,他也心平氣和道:“情況很複雜。在您出生前不久,發生了很多事。我隻能告訴您……這艘船上的人都不可信。”
    他用的是萬時的母語,這句忠告也隻是說給她聽。
    珂彌是想讓她隻信賴他嗎?
    萬時盯著他的麵紗,忽然輕笑著鬆開手,答非所問:“你皮膚不錯。”
    瓦南裏看著他們的互動,目光銳利:“守嗣人,你們在說什麽?你沒有在好好翻譯我說的話對吧。”
    珂彌偏過頭,對瓦南裏冷淡道:“副艦長,神人閣下經受太多動蕩不安,我正在一點點解釋。您不如盡快派人抓到布爾維爾,若不是他和同夥在搶走胚胎的時候重傷了我,以我跟神人的心神相通,我早就找到她了。”
    萬時現在覺得她裝作聽不懂,實在是太好用了。
    現在她獲知的一個重要信息就是——眼前的珂彌,與她心神相通,不論她去了哪裏,珂彌應該都能找到她。
    瓦南裏:“已經在追擊了。布爾維爾畢竟是B+級別,而且肉體強度直逼A級,血跡隻留下了幾百米就再無蹤跡,恐怕不好找。”
    跑的夠快啊。
    不過萬時不嫌事兒大,她忽然焦急拽了拽珂彌的衣袖:“布爾維爾?你們剛剛是提到他了對吧?他怎麽樣了?他的身體恐怕不再適合流離顛簸,你們盡快找到他吧!”
    珂彌沒想到萬時會關心布爾維爾。
    他剛想回頭跟萬時解釋布爾維爾的身份,就看到萬時臉頰上飛起兩團嫣紅,她抿唇羞澀又憂心,對珂彌招招手讓她側耳過來。
    而後萬時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他好像是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