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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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著微微顛簸的湖光山月,驪珠一夜好眠。
醒來時天光熹微,推窗望去,連山秀舉,羅峰競峙,已不見岸上城池。
一問才知,他們已經順著洛河,北出黎山。
驪珠打了個哈欠,慵然坐在妝鏡前,任由女婢替她梳洗。
還差幾支釵環沒戴好時,玄英入內,她屏退四下,拿起桌上簪花,附在驪珠耳邊悄聲道:
“天明前趁著晨霧,長君派了信鴿來傳話,公主讓他預備的東西,都已經偽裝成尋常貨物送上貨船了,貨船一路緊隨其後,請公主放心。”
提起這個,驪珠頓時眼尾彎彎:
“那就好。”
禦船人多眼雜,她帶上船的東西都會有專人登記在冊。
若是些衣裙釵環、熏香脂粉之類的自然無所謂,但有些東西卻是給裴胤之準備的,帶上船難免惹眼,也不好解釋。
臨行前,驪珠便讓她身邊的宦官長君,私下出宮采買,裝作藥商,另乘一艘船跟在後麵。
沒錯,驪珠讓長君去采買的東西,大多都是藥材。
她曾聽一位與他同鄉的官員稱,裴胤之尚未出仕時,其實是伊陵郡出了名的病秧子,長到十幾歲,幾乎沒出過裴家大門。
驪珠對此其實有些半信半疑。
因為,哪怕是在雒陽最冷的日子,裴胤之的身軀也如炭火一樣熾熱。
而且她與裴胤之成婚三年,但凡他在家,但凡不是她月信的日子,他幾乎夜夜都會纏著她……
總之,看上去跟病秧子這三個字沒有任何關係。
可他最後到底還是因傷重不治而死。
驪珠不知道這和他曾經是“病秧子”有沒有關係。
但沒關係,整個雒陽的藥鋪,包括宮內的名貴藥材,她都讓長君精心挑選了一遍,隨行隊伍裏也不缺醫官。
再怎麽體弱多病,應該也能補回來幾成吧?
滿懷著期待,幾日行船賞景,時間一掠而過。
五日後一早。
驪珠正用午膳時,有人突然來報,稱原定路線有所變動,或許要繞路,耽擱兩日。
驪珠這一路本就時刻懸心,聽了這話,頓時警覺審視對方。
此人名叫方漸,正是衛尉府派來負責此次出巡之人。
“前頭再行二十裏就要匯入熏江,進入宛郡範圍,為何突然要走燕水,從伊陵郡的方向繞道?”
方漸垂著頭,恭敬解釋:
“回公主,昨日宛郡太守差人送來消息,熏江以西,有一處葭草渠,近日才發現那裏有一夥水匪藏匿,打劫過往船隻,所以差人速來知會。”
“水匪?”驪珠追問,“這一夥水匪有多少人?”
方漸答:“人數倒不多,太守已派人前去剿匪,隻是發現得晚,還需時日,恐零星逃匪逼急生事,所以提議繞道。”
他將宛郡太守送來的簡牘呈上,驪珠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
簡牘交代了這夥水匪的來曆,過往惡行,來龍去脈詳實,末尾還有太守官印,不似臨時作偽。
驪珠抿緊了唇,看向一旁跨刀而立的陸譽。
他沉思片刻,道:
“禦船行路求穩,這些水匪雖不成氣候,但未免衝撞公主,繞道的確更妥。”
陸譽都這樣說,驪珠沒有理由再反駁。
“……那就走燕水吧。”
方漸噙著笑意退下。
玄英見她心神不寧,溫聲安慰:
“現在船上守備嚴密,水匪也提前繞道避開,隻是耽擱一兩日,公主寬心。”
“這些賊匪真是可恨!”
驪珠氣惱地錘了一下桌麵。
“多繞幾日的路,就多提心吊膽幾日,待日後……我定要想辦法剿滅這些無法無天的匪賊!”
玄英笑:“何須待日後?到了宛郡,珣公子就會來接應我們了,屆時公主提一提,珣公子必定會督促地方官員加緊剿匪。”
一片楓葉隨風飄落船舷邊,驪珠捏住葉莖轉了轉。
她垂眸道:
“他就算了,指望誰,我都不會指望他的。”
過了午時,禦船改道,駛入燕水。
驪珠心事重重之際,船上眾人已被兩岸重岩疊嶂的景色吸引。
如今正是霜降後。
山間寒寂,層林紅葉盡染,深淺不一的楓葉如紅霞,與天色連成一片蔚然霞光。
兩岸更有大片荻花蕩,江風一吹,花絮飄揚如雪。
這裏,便是裴胤之的故鄉。
但很可惜,按照驪珠的計劃,她得先去宛郡與覃珣碰麵。
由覃珣護送她到清河郡之後,她先敷衍他一段時間,再找個借口甩掉覃珣,然後才能啟程去裴胤之所在的伊陵郡。
否則,她沒有理由先在伊陵郡逗留。
驪珠計劃得很好。
然而當夜,醜時三刻,酣睡中的驪珠被破門聲驚醒。
“快把公主叫起來!快!船上有賊人潛入,正四處搜尋,公主必須乘小船離開!立刻!”
陸譽渾厚嗓音如雷鳴乍響,將艙房內的女眷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什麽!?”
“哪兒來的賊人?這可是禦船!”
懸在頭頂多時的利劍終於落下,驪珠心底一片寒涼。
果然還是出事了。
玄英反應最快,一邊抓起衣裙給驪珠囫圇穿上,一邊焦急問:
“船上的衛兵呢?”
火把搖曳,陸譽守在門邊,一手按劍,目光警惕地四處打量。
“膳房每日子時都要給值夜衛士送宵夜,沒想到今夜有人下藥!我們的人安排了試菜,沒中招,但巡防的衛士都被迷暈了,餘下的人手不足三成!”
“這夥賊人人數在我們之上,留在這裏太危險了,來之前我已經派人去準備小船,趁還沒被合圍,公主先行,我們斷後——都收拾好了嗎?”
在玄英的指揮下,艙內女婢們都已迅速收拾妥當。
陸譽立刻率人一路護送著往船尾走。
匆忙逃跑中,被眾人簇擁的驪珠卻百思不得其解。
這些賊人怎麽做到的?
船上巡防如此嚴密,外來人不可能有機會下藥,難道說賊人早就潛伏於船上?
不對,這也說不通!
尚未來得及細思,跨出艙門時,一聲刀劍相撞的鏗鏘脆響驟然炸開!
“保護公主!”
“擒住公主!”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陸譽橫刀格擋,抬腳踹飛了兩名埋伏門邊的賊人,其餘五名衛士護著驪珠等人,朝船尾且戰且退。
女婢們驚聲尖叫,齒關打顫的玄英將驪珠半摟在懷中。
心跳如擂鼓的驪珠回頭朝船尾一看,更是眼前一黑。
——船上備用的三艘小舢板都被人砸爛了!
尋常賊人怎會如此縝密?
一支鳳凰金步搖在驪珠腦海中一掠而過。
驪珠臉色瞬間蒼白。
“公主——!!”
水麵忽而有個清亮嗓音,急聲喚道:
“公主!玄英!快上船!我是長君!”
長君!
簡直是柳暗花明,驪珠撲向船尾右側,果然在一片黑茫茫的江麵上瞧見了一個衝她們招手的小宦官。
連驪珠自己都差點忘了,她們還有一條船呢!
眾人絕處逢生,欣喜若狂。
那漕船跟禦船相比雖小,但容納驪珠身邊這些人不是問題。
有女婢回頭喊:“陸大人!快上船!”
長君站在甲板上,接應女眷們逐一往下跳。
陸譽退至船舷邊,見驪珠安全上船,他果斷道:
“賊人有弓箭,若無人斷後,亂箭必至,公主放心,我等水性好,等你們走後入水四散,沿岸上走,再與公主匯合!”
驪珠也知道,此刻不是優柔寡斷之時,當即應了下來。
又回頭,握著長君的手臂道:
“這些賊人的目標是我們,船夫們若體力不支,立刻安排其他人替換,今晚必須全速行駛,切不可大意!”
長君顯然不明白這些匪賊不去搜刮船上財寶,怎麽會拿他們當目標。
但他還是立刻答:
“長君明白!此地危險,還請公主速去裏麵一避!”
水波蕩漾,風鼓船帆。
火光與叫殺聲越來越遠,眾人緊繃的神經終於稍稍放鬆下來。
“公主可有受傷?”玄英尋來一條毯子,將衣衫單薄的驪珠緊緊裹住。
驪珠尚有些茫然地搖搖頭。
“我沒事,其他人呢?”
“讓長君清點去了,多虧陸大人和長君護衛及時,應該都隻是受了驚嚇……先前我還覺得公主太過謹慎,沒想到還真有賊人如此膽大包天……”
這可是禦船啊!
他們怎麽敢!
“尋常賊人當然沒有這樣的膽子。”
濃黑瞳仁在黑夜裏定定不動,驪珠清醒而冷靜地道:
“有人想讓我死在這裏,又不敢露頭,謀劃著將罪名栽贓給此地匪賊,自己隱在背後,全身而退。”
玄英麵色駭然,心底一片清明。
“您是說……她真是瘋了,她怎麽敢!公主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她要如何收場?”
如今雒陽一帶的本地世族,與覃氏算得上平分秋色。
明昭帝身體康健,覃氏還要借外戚的身份培植黨羽,才能在雒陽站穩腳跟,遠不到權傾朝野的地步。
她怎麽敢擅自撕毀與明昭帝的聯盟,不計後果!痛下殺手!
但事實擺在眼前。
驪珠閉了閉眼,枕著玄英的肩,她輕聲道:
“皇後與覃氏一榮俱榮,就算覃氏族人知曉今夜之事後,再生氣,也不能拿她怎麽樣,隻會全力替她收拾爛攤子。”
驪珠深覺自己天真。
竟然以己度人,認為人人都和自己一樣,做事需權衡利弊,斟酌再三。
更篤定覃皇後就算看她再不順眼,也不會在這個階段真的要了自己的命。
要是丟了自己的命倒也無所謂,可她卻牽連了旁人。
前世她赴死前,好歹安置好了這一船人,沒道理重活一世,反而害得她們無辜早死。
玄英愣了好一會兒。
“……我的公主啊……”
她將驪珠緊緊攬在懷中,潸然淚下:
“倘若宓薑娘娘還在世,您何至於,何至於受這樣的苦……”
驪珠心裏也酸酸的,抬手替玄英抹了抹眼淚。
“我不苦的,玄英,別哭啦,我們哪裏都不去了……就去宛郡,去見覃珣,我會嫁給他,我們不會有事的。”
待玄英迷迷糊糊睡著後,驪珠悄悄打開貨倉裏的箱子。
裏頭裝滿了她想帶給裴胤之的東西,但發生了這樣的事,她已不能再提前與裴胤之相見,否則便是害了他。
她抱著膝,安靜地看了好一會兒。
她會記著今日的無能。
幾滴眼淚落入箱中,誰都沒有瞧見。
漕船順著燕水而下。
不知過了多久,夜幕褪去,天空染成深藍色時,船底忽而傳來砰地一聲巨響,整條漕船重重顛了顛。
女婢們驚惶尖叫。
驪珠與玄英同時驚醒,守在艙門處的長君倏然睜眼,幾乎是立刻提劍跳了起來。
有人鑿船!
長君道:“公主稍安勿躁,我去瞧瞧!”
驪珠也立刻探窗查看。
借著將明未明的天光,驪珠打眼一看,竟在水麵上隱約瞧見了四五個人頭。
這還是她眼前的,隱匿在周遭黑暗中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驪珠霎時冷汗濕透。
“玄英,你去備船!”
“……公主!你去哪兒公主!”
將玄英的聲音拋在身後,驪珠提裙匆匆跑到船底,招呼著搖櫓的女婢們上來。
“玄英去準備小船了,別怕,跟我走!”
出了船艙,眾人才發現,原來這些人不隻是在鑿船,漕船的另一側也被他們掛上了鐵鉤。
女婢們長居深宮,何曾見過這等場麵?
眾人嚇得腿軟,全都沒了主意,更顧不得什麽主仆尊卑,她們緊緊跟隨在驪珠身後,反被驪珠拉著一一送上了小船。
長君將試圖爬上船的兩人踹了下去,甩了甩劍上血水,回頭看了一眼。
“玄英!快讓公主上船啊!”
“我知道,公主,快把手遞給我!”
玄英被驪珠推搡著上了船,立刻反手要去抓驪珠的手,忽而瞳孔一縮——
“公主!!”
不過一眨眼,驪珠突然感覺船隻往後猛然一動,伸出的手竟與玄英一下子拉開了一大段距離!
鐵鉤連著繩索,另一端握在岸上人的手中,漕船正被一股悍然力道拖拽靠岸。
“嗬,想跑?”
蒙麵的方漸低喝一聲:
“先除清河公主和這個小閹人,其餘人再慢慢料理!給我繼續用力拉!”
漕船觸岸狠狠一撞,船舷邊的驪珠站立不穩,一下子跌入水中。
好在岸邊水淺,驪珠掙紮幾下便勉強站穩,她淌過荻花蕩,對著混戰中的長君大喊一聲:
“長君!往林子裏跑!他們選在這裏刺殺,此地必有大盜!”
此刻唯一擔心的事被一語道破,方漸簡直快咬碎了牙。
她說得沒錯。
此處名為虞山,位處伊陵郡與宛郡的交界地,數條明渠暗渠從虞山而過,地形極為複雜。
也正是因這樣複雜的地勢,才醞釀出了鶴州一帶最大的匪寨。
根據伊陵郡太守的密報,這匪寨就藏在虞山北坡腹心處,因山上多黃櫨紅楓,故名紅葉寨。
別看這寨子建的時日不長,在綠林之中卻頗有名頭。
道上相傳一句“寧遇豺狼,不遇山魈”,說的就是紅葉寨的寨主。
這位諢名“山中魈”的寨主不知具體年歲,隻知極為年輕,生得虎背蜂腰,英武非凡,出入威風煊赫,隨從無數,常在笑語間殺人越貨。
甚至聽說,伊陵郡內有許多官員都與他暗中往來,私相授受者不計其數。
伊陵太守倒是有心除掉這塊心病,然而剿匪兩次,無果。
紅葉寨又還不到割據一方,稱王稱霸的程度,底下官員們一合計,就將此事瞞報了下來。
待到日後這紅葉寨真反了,再一股腦推給上頭的州牧煩惱便是。
隻是紅葉寨遲遲沒反,伊陵太守卻先搭上了皇後身邊的關係。
聽說是想借刀殺人。
正巧,伊陵太守亦有此意,雙方一拍即合,衛尉楊琨吩咐方漸,讓他中途務必令禦船改道,途經紅葉寨的水域。
計劃周密,唯有一處要害。
——絕不能真的跟紅葉寨匪賊碰上。
否則,隻怕借來的刀殺不了人,他們自己反倒身首異處。
方漸狠踹了身旁下屬一腳:
“愣著做什麽!連個小宦官都打不過,一群廢物,還不快追!這趟差事辦不好,你們全家的腦袋都保不住!”
“喏!”
追趕著驪珠和長君,眾人朝紅葉林中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