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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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水浸濕的裙袍沉甸甸的,逃跑中不是被樹枝勾到,就是絆住她自己。
驪珠憤憤撩開裙擺,挽起寬袖,甩開手臂拚了命地狂奔。
待長君朝後連射三箭,扭過頭,驚覺自己居然差點被驪珠甩開,連忙加快腳步跟上。
“公主,您不是說要往林深處逃嗎?怎麽……”
“騙他們的!”
呼嘯而過的寒風灌進心肺,驪珠幾乎力竭,隻能幾個字幾個字地往外擠。
“沿岸邊跑!找陸譽!”
現在陸譽才是他們唯一的指望。
陸譽和他的手下要是死在昨夜,那沒什麽好說的,驪珠再逃也是枉然。
但假使陸譽還活著,她的掙紮就不是白費功夫,既然方漸一行人能追到這裏,那陸譽他們未必不能找過來。
至於方才說的什麽大盜。
“誒呀——”
跑著跑著,驪珠跌了一跤,還不等長君來扶,自己就一骨碌爬起來繼續跑。
“別管我!別停!”
事實上,不隻是方漸他們怕碰上匪賊,驪珠更是怕得要死。
那都可是刀口舔血的人!
他們殺人越貨,謀財害命,百無禁忌,遇上他們就如遇上未經開化的野獸,豈有生還的可能?
再快些!
這不中用的腿,怎麽這麽快就要沒力氣了!
“在這邊!”
“站住!”
“弓箭手呢,放箭!”
箭鳴聲嘶然,長君目光一凜,抽劍反身,斬落朝驪珠心口而去的冷箭。
方漸:“再放!我就不信,他有三頭六臂能全擋下!”
身後傳來的箭矢聲頓時更密三分。
驪珠牙齒打顫,根本不敢回頭,她放眼張望四周,卻始終見不到陸譽蹤跡,顫動瞳仁裏漸漸溢滿絕望。
身後傳來一聲悶哼。
“長君!”
身中一箭的長君忍著劇痛,反手斬下箭身,對驪珠大喊:
“快走!長君尚能拖延一陣,再耽擱就……”
小宦官手中長劍墜落在地,驪珠慌忙拾起,卻聽身後腳步聲愈發密集,近在遲尺。
驪珠顫抖著舉起劍。
“您可真是讓我們一路好追啊。”
驪珠:“別過來——”
長劍揮舞得毫無章法,方漸抬手示意旁人勿動,朝驪珠信步走去。
此刻的少女可以說狼狽至極。
濕透的衣袍沾滿荻花飛絮,被這一路逃命勾得破破爛爛,雲鬢散亂,連雪白麵頰也滿是泥汙。
但即便如此,那張怯生生的嬌靨也如珠玉落泥沼,難掩璀璨。
方漸的雙眼似蛇一般攝人。
“此刻形勢,你一個嬌嬌女郎,拿這劍有什麽用?該向我求饒才是。”
驪珠泫然欲泣:“……求饒,閣下就能放我一條生路?”
“當然不能。”
方漸仿佛在笑她天真。
“求饒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而已,公主金枝玉葉,恐怕都不知道有什麽不痛快的死法,需不需要在下慢慢告訴……”
誰也沒料到這個劍都不會拿的嬌貴公主會突然提劍下刺。
距她三步之遙的方漸毫無防備,腳背瞬間被捅了個對穿。
劇痛之下,方漸渾身僵直不能動,她卻將劍拔出以身帶劍,朝前橫撩。
方漸直覺腹部一陣劇痛,低頭一看,麵色陡變——
這一劍竟將他開膛破肚!
“你會用劍!?”
被屬下攙扶住的方漸痛得肝膽俱顫,目眥欲裂。
負傷在地的長君望著她背影,亦覺得陌生:
“公主,你怎麽……”
公主的雙手隻懂如何握竹筆,何時學會的用劍?誰教她的?
驪珠一改方才怯弱神態,血氣上湧,滿麵怒容地喝了一聲:
“我還會殺人呢!”
她提劍就要再刺,然這一次對方有了防備,再不敢小瞧她,一人抬腳踹向她手腕,驪珠吃痛,頓時有人抬手來奪。
驪珠雖會使劍,但從沒實戰過,力氣更是遠遠不及這些武夫。
爭奪間,驪珠大腿處一陣劇痛,身形猛然一晃。
趁此機會,蒙麵人一擁而上,摁住驪珠臂膀的同時,也擒住了地上的長君。
方漸幾乎快痛死過去,暴跳如雷:
“……賤人!居然裝模作樣引我大意,先殺地上那個!給我把他剁成肉泥!摁住她,讓她親眼瞧著!”
大腿處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驪珠卻全然顧不得,猛地往長君的方向撲。
咻——!
伴隨著一聲箭鳴。
預料中的死亡沒有降臨,驪珠隻感覺一盆熱乎乎的東西澆在了她身上。
睜開眼,驪珠始料未及地對上一張死不瞑目的臉,瞳仁一縮。
有人偷襲!
“什麽人!?”
所有蒙麵人齊齊拔劍,警戒四周,然而還沒看清敵人方位,又有三人同時倒地!
驪珠踢開眼前被一箭貫穿頭顱的屍首。
“肯定是陸譽!”
顧不得身上的血汙,她抱住氣若遊絲的長君,一邊猛拍他的臉,一邊喜極而泣道:
“陸譽來救我們了!”
她就知道!
天無絕人之路!
“方大人,箭是從北邊……”
又一人被箭射中倒地。
捂著腹部的方漸大駭。
不會是陸譽一行。
昨夜他安排了一路死士,專門牽製陸譽,他們沒那麽快趕來。
跑!保命要緊,命都沒了,皇後許他再多金銀權勢也是枉然——
正想著,林中突然有人喝了一聲“收”。
鋪滿林中的紅葉陡然騰起,方漸腳下一輕,一張久埋在地的大網瞬間將他網羅其中!
以為死裏逃生的驪珠臉色一變。
不對勁。
長君也有所覺察,掙紮著直起身護在驪珠前麵,虛弱道:
“真要是那個陸大人……他們匆忙追趕,怎麽來得及在偌大片紅葉林中設伏?”
不是陸譽,那會是誰?
驪珠頓時聯想到了最可怕的答案。
方漸被縛後,又有套索冷不丁飛來,精準勾住那些亂了方寸的蒙麵人。
喉間一緊,連一絲掙紮餘地都沒有,便被倏然拖入了林深處。
一切都發生得迅速而有序。
紅葉林中,有嘻嘻哈哈的喧鬧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卻不見半個人影。
“就這點手段,也敢來我紅葉寨前耍弄?”
“三當家這雙臂真是水牛大的力氣,一連十來箭,準頭分毫不差!”
山麓後,朝日噴薄欲出,驅散林中黑暗,也照亮了不知何時蟄伏在楓林中的重重人影。
十個,二十個,五十個……不對!起碼近百人!
驪珠腦子嗡的一聲炸開。
真遇上匪盜了!
鞋履踏過紅葉,淩亂的腳步聲朝他們逼近。
大腦空白的驪珠無意識往後騰挪。
“仇二哥快看!方才你還說這兩個都是小娘子,我怎麽瞧著地上暈過去這個,好像是個小子啊!”
“這小子細皮嫩肉,連胡須都沒有,怎麽生得跟個丫頭似的?”
“怪哉,該不會是個女扮男裝的小娘子吧?”
“什麽小娘子,脖頸上分明有喉結,你們自己看是或不是?”
“我賭是個小子!誰壓小娘子!嘿嘿,都下好注了我去驗……”
“混賬東西,山主麵前瞎胡鬧什麽!眼裏有沒有正事!”
一個執弓的紅衣女子往那人屁股上踹了一腳。
她嗓門嘹亮,個頭極高挑,這一踹,前頭這些虎視眈眈的莽夫便讓出一條道來。
除她之外,領頭的還有兩名男子。
一人灰袍布衣,麵容儒雅清秀,似是個文士。
另一人卻戴著一個青銅製的怒猿麵具,罩著上半張臉,隻露出線條利落的下頜和薄唇。
驪珠心頭莫名一跳。
好奇怪。
為何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紅衣女子走向吊在樹上的方漸,昂首打量一番,咂了砸舌,回頭對麵具青年道:
“謔,腸子都流出來了,山主,這人沒救了。”
說完,她視線遙遙掃了驪珠一眼。
“這一刀拉得可夠利索啊。”
灰袍文士道:
“閑話休說,山主,這邊料理妥當,那邊兩人如何歸置?要不要先派個人去盤底?”
中間那人的視線定在驪珠臉上。
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的穿著很是不倫不類。
一襲華貴的孔雀藍錦袍乍看文雅,卻半穿半袒。
垂下的袖管隨意別在勁瘦腰間,裏麵貼身的玄黑勁裝似是為了方便拔劍,緊緊束著護腕,絲毫不拖泥帶水。
再往下,腰間革帶上有環扣,懸著沉甸甸的短劍匕首。
行走步伐間,伴隨著沉悶撞響的金屬聲,一股令人心底發寒的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不知是不是這人壓迫感太強。
驪珠忽而覺得自己腦子陣陣發暈,心跳極快,背後更是冷汗濕透,耳畔有尖銳的耳鳴,幾乎聽不清周遭聲音。
驪珠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不、不能暈。
她絕不能被嚇暈!
往好處想想,至少現在,他們有共同的敵人。
而且,他們抓了方漸的人,卻沒對她和長君動手,說明這些匪盜似乎也並不是濫殺之輩?
或許還能與他們討價還價?
墨發如刀裁的男子在她眼前站定。
離得近了,驪珠發現他留著一頭極短的發。
發梢剛過鎖骨,其中一縷編做細辮,飾以赤金環扣,隨他走動搖動著冰冷光澤。
他頭發絞得這樣短,平日如何束發戴冠?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的親族上下就無人阻攔他嗎?
不對,落草為寇的匪賊還有親族嗎?
一個一個疑問從驪珠腦海裏冒了出來。
荒誕、危險、不可理喻。
這是一個從身份到外貌,都遠遠超出驪珠兩世經驗的人。
就在驪珠審視他時,他也一語不發地俯瞰著驪珠。
從上到下,不疾不徐地掃視她一個來回。
雖然他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但那道視線仿佛具備一種有形的力量,一寸寸,從皮囊到骨髓地將她舔.舐過。
好恐怖。
驪珠不自覺吞咽了一下。
她後頸發涼,莫名生出一種被狩獵感。
扛不住這樣的壓力,驪珠緩緩攢出一個略帶討好的笑意。
她道:“多、多謝好漢出手相……”
好漢沒有說話。
她笑起來頰邊有一對很淺的梨渦。
很無害,很溫軟——方才也用這樣一張臉很果斷地給那個蠢蛋剖了腹。
下一刻,他抬手解了自己的腰帶。
驪珠的笑容凝固在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