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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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照野短不過十九歲的人生裏,有許多人評價過他。
    有人說他是野種,有人罵他是與貪官汙吏沆瀣一氣的賊骨頭,即便是紅葉寨那些跟隨他的弟兄,也視他為梟雄而非什麽大英雄。
    他這輩子都沒想過,有人會將這三個字,跟他放在一起。
    裴照野很想從她的臉上看出點巧言令色的痕跡。
    然而並沒有。
    那種澄澈真摯的目光,就算望著的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也能讓人恍惚有種自己大概、或許、可能……還沒那麽壞的錯覺。
    可他原本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匪賊。
    販運私鹽,落草為寇,在伊陵郡這些官員之間周旋往來,博取利益。
    這肯定不算好。
    但算壞嗎?壞到何種程度?
    自他落地來到這世上,從沒有以仁義道德為標準思考過問題。
    他隻圖生存,要活得更久,活得更像個人樣,哪怕去撕咬,去殺人,他都毫不猶豫。
    他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也從不以此為恥。
    那他為什麽還會因她的這句話而沾沾自喜,心如沸水一樣不受控製地翻湧起來?
    裴照野望著她在燈燭下泛著珠暈的光潔麵龐,一時覺得可憎。
    誰準她擅自揣度他,把他架上不屬於他、他也從未妄想過的位置?
    然而下一刻,又不免覺得可愛。
    因為無論他如何否認,如何抗拒。
    被人視為英雄,用這樣真摯不加矯飾的目光所注視,都會有種自尊心無限膨脹的飄飄然。
    這不行。
    豈能由她一句話便將他心思攪得一團亂麻?
    裴照野的視線從她的眼,掠過花瓣般的唇,最後落在她霜白纖細的脖頸上。
    他可不打算扮什麽英雄。
    他就是個無恥匪賊,賊心賊膽賊骨頭,但即便如此,由不得她願不願意,她也已經歸他所有了。
    垂在菖蒲坐席上的手指動了動。
    一旁屏氣凝神的長君滿頭虛汗,緊盯著那隻有了些許異動的手。
    刀劍有細微的出鞘聲。
    驪珠感覺到此刻內室氣氛有些古怪,但卻不理解這暗流湧動的凝重感從何而來。
    她說錯什麽了?
    她眼簾微垂,看著那隻快要觸碰到她,又不知為何突然停在脖頸前的手。
    裴照野視線微移,朝門邊看去。
    隔壁有腳步聲靠近。
    他正欲警戒,然而隻是一個分神,他的手腕便突然被人握住,往前一拉,掌心頓時貼上了一張軟糯細膩的麵頰。
    裴照野倏然收回視線,錯愕對上驪珠那副坦然直白的模樣。
    她眨了眨,仿佛在說——
    要摸就摸啊,磨磨蹭蹭幹什麽呢?
    長君手裏的劍抖了一下,下一刻,身後小門突然被人推開。
    “大膽民女!竟然妄議鹽政!”
    驪珠被這一嗓門嚇了一大跳,毫不猶豫地膝行到裴照野身後躲好。
    天塌下來他頂著。
    再定睛細看,門口四五人,盡管內室燈燭不夠亮,但幾人俱是衣著不凡,不似尋常百姓。
    裴照野凝神盯著他們的臉,從中隱約辨認出一張熟悉麵孔。
    似乎……是伊陵郡丞手底下的人。
    長君凜然質問:“爾等何人!”
    瘦高男子厲聲道:
    “放肆!這裏還輪不到你們問話,你們隻管答!那個女子,剛剛就是你在妖言惑眾,造謠生事?”
    躲在陰影下的驪珠,被這番話質問得一頭霧水。
    “我……我何時造謠生事……”
    “還敢狡辯,剛才你一口一個販賣私鹽,還危言聳聽,什麽反心必生,壓迫百姓,我們伊陵郡朗朗乾坤,政清人和,何來什麽私鹽盛行!你這不是造謠是什麽!”
    聽他說了這一長串,長君突然辨認出這聲音。
    方才在樓梯那裏,就是這人說了句“跟鹽沾邊的人物,麵子能不大嗎”。
    長君的目光在他和裴照野之間打了個來回。
    此人分明知道這山主幹的什麽勾當,簡直是在睜眼說瞎話啊!
    那瘦高男子說完也瞧了眼倚著憑幾的裴照野。
    雖說傳聞早就說過這位山主是極年輕的,但親眼見到,還是讓他有些訝異。
    能攀上這等人物的機會不多。
    順手替他掃清一個不長眼的女子,賣個小小人情,舉手之勞的事。
    一屋子的人各有心思。
    唯有驪珠,既不知曉裴照野的身份,也不知眼前這幾人是想攀附裴照野。
    她愣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憤然道:
    “私鹽盛行又不是我說的!怎麽隻說我造謠,不說他造謠?”
    瘦高男子暗暗冷哼,無知女子,還不明白狀況呢。
    “我們沒聽見旁人說,就聽見你在說了!”
    驪珠被對方這副無賴模樣氣得七竅生煙,簡直想撲過去抓爛他的臉!
    她有心爭辯,可轉念一想,以她和裴照野現在的處境,出門在外,還是低調為好,不要與人起衝突。
    驪珠的氣焰頓時熄了七八分,隻咬著後槽牙,窩窩囊囊道:
    “……那就算我說的,我道歉行了吧。”
    “道歉?恐怕事情沒那麽簡……”
    “道什麽歉,說的都是實話。”
    裴照野好整以暇,瞧著驟然愣住的幾人,坦然笑道:
    “咱們伊陵乃至鶴州,可不就是私鹽盛行?”
    瘦高男子:“……”
    這位山主幾個意思?
    忽而間,一隻手臂從驪珠後腰繞過,男子手掌寬大,落在她腰窩處,輕易便可覆住她半邊腰身。
    稍一用力,滿臉訝色的驪珠撞入他熾熱懷中。
    她抬眸,看向他笑意戲謔的側臉。
    “不僅私鹽盛行,最重要的是,私鹽盛行的下一步就是官商勾結,暗中輸送,貪汙賄賂,無法無天,這些運販私鹽的賊人,做的簡直就是動搖國本的勾當,有什麽不能說的?”
    驪珠在他懷中點頭。
    沒錯沒錯。
    全是實話!有什麽不能說的?
    對麵的幾人麵麵相覷。
    這……玩他們呢?
    壓根就沒有什麽不長眼的女子跑到鹽梟麵前正義直言,兩人一唱一和,這山主吃飽了撐的,跟這女子玩兒情.趣呢!
    隔間傳來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
    “我就說你們多事,打擾了人家裴山主的興致,還杵在那兒做什麽,趕緊跟裴山主賠個罪再回來。”
    裴照野垂眸看著杯中酒液。
    趙維真果然也在這裏。
    驪珠聞言,眼睫微顫,從他懷裏抽身坐直。
    這些人竟然認識他?
    那他們方才,為何要突然向她發難?
    是想替誰出氣?
    驪珠望向身旁男子的眸色微變。
    這幾人有機靈的,已經從隔間取了酒壺耳杯,訕笑著,朝裴照野躬身敬酒。
    他也沒推辭,微微笑著飲了酒,又對隔壁道:
    “郡丞言重了,今日不巧,占了郡丞平日的席位,本該是我來向您賠罪才是。”
    趙維真:“這是哪裏的話,先來後到,哪兒有占不占的,山主自便即可。”
    “郡丞對下親睦,我們卻不能無禮,這膳也用得差不多了,長君,下去叫人上來清理,給郡丞大人騰位置——我們就先告辭了。”
    語罷,裴照野沒去看驪珠充滿懷疑的目光,輕佻地拍了拍她的腰,示意她走前麵。
    驪珠掃過內室紛雜視線,未發一語。
    在暗處戴好帷帽,她轉過身,走到燈燭明亮的地方。
    “勞駕。”
    少女嗓音清靈,滿身縈繞著淡淡馨香。
    眾人讓了道,目光卻隨她身影而動,幾欲穿過帷帽,窺探底下真容。
    裴照野跟在她身後。
    不知有意無意,路過時肩頭與那看癡了的一人相撞,差點將人撞得一個趔趄倒地。
    “裴山主。”
    走到樓梯邊緣,趙維真從隔間內挑簾而出。
    “倒是難得見你身邊帶著女眷,既如此,下次宴飲,可就不許推辭了。”
    裴照野下意識朝驪珠的背影瞥去一眼。
    他笑著應了聲。
    待幾人離去,這幾名官員中才有人上前道:
    “偏偏在這個關頭上,裴照野身邊突然冒出一個女子,郡丞大人,您看,會不會是……”
    想到方才他們所談的話題,趙維真撚了撚胡須。
    “立刻派人跟太守報備一聲,同時去叫徐弼徐都尉,讓他趕緊調人,絕不能放他們出襄城!”
    “是!”
    樓上人行動的同時,樓下的驪珠也加快了腳步,一路從快走變成了小跑。
    “快快快長君走快點,別回頭看了!”
    夜色漸深,襄城長街上行人寥寥。
    玄衣勁裝的男子就跟在他們身後不遠不近的距離,笑吟吟望著少女的背影。
    長君收回視線,有些不太明白狀況地問:
    “娘子,咱們這是要往哪兒去?還有,您不等山主……”
    驪珠腳步一頓。
    “你應該問他!”她深吸一口氣,猛地轉過頭,怒目而視,“我們還能去哪兒?裴照野,你告訴我。”
    月照長街,青石路麵泛著幽藍色。
    這還是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喚她。
    裴照野在她的怒容上望見一點盈盈淚光。
    他漫不經心道:
    “不是要留下來看一晚百戲,再回虞山?你又改主意了?”
    “是嗎?”驪珠上前幾步,盯著他的眼道,“是回虞山,還是回伊陵郡的官署?”
    裴照野失笑:
    “你覺得呢?你那麽聰明,聽幾句話風就能猜出來情況不妙,難道想不明白,如果我真要把你送去官署交差,早在城門那兒就把你交出去了,何須陪你東奔西走一整天,你說話可得講講良心。”
    驪珠噙著淚不吭聲。
    長君見縫插針:“娘子休要輕信,陸譽說了,詔獄的犯人砍頭前還得吃頓好的呢!”
    裴照野眸色冷淡地掃他一眼。
    驪珠此刻心頭一團亂麻。
    她其實心中也明白,白日在城門處,還有剛剛在那趙郡丞麵前,他要出賣她早就出賣了,但他並沒有。
    可是,可是——
    他怎能真如陸譽所說,和那些官員走得那麽近?
    哪個好官會和匪賊往來密切,時常宴飲?
    他和官員們頻繁交際,平日談論的又是什麽?
    前世,他時常枕在她膝上,說起朝堂上哪個臣子與他對著幹,又是哪家的黨羽給他使絆子。
    驪珠每每聽到,都格外憐惜他,有時在床笫之間,也因此對他多有縱容。
    然而今天卻突然發現。
    他哪裏應付不來這些官員?
    他都能以匪賊身份與一個僅次於太守的郡丞平起平坐,相談甚歡,明明就很長袖善舞,遊刃有餘啊!
    “你……”驪珠吸了吸鼻子,剛要開口。
    突然,她一抬頭,瞧見夜色下掠過一道身影,正朝裴照野的背影襲去——
    “等等!”
    驪珠一眼就認出了那是陸譽。
    陸譽的武藝,她在船上就已經有所耳聞,聽說是執金吾中一等一的猛將,滿雒陽都難逢敵手。
    來不及多思考,驪珠撲向裴照野,將他護在懷中:
    “陸譽!別傷他!”
    被驪珠撲了個滿懷的裴照野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攬住了她。
    垂下眼簾,那雙眼前一刻還滿是憤怒與警戒,可當危險來臨時,又隻剩下真切的擔憂。
    她緊緊攥著他的衣襟。
    好像生怕她一鬆手,他就真的死掉了一樣。
    舉刀而來的身影頓住,隨即擰起眉頭道:
    “公……娘子,我方才在屋頂瞧見南街有兩隊衛士正朝這邊趕來,再不走就真的死路一條了!”
    “什麽?”驪珠一聽這話,無暇多思,立刻道:“好,我跟你走!”
    然而話音剛落,長街盡頭已有無數腳步聲從四麵八方響起,正驅趕著百姓,步步逼近。
    長君與陸譽頓時心底一片寒涼。
    這裏起碼有四五百衛兵,憑他們幾人,就算加上暗處的其他二十餘人,也一樣逃不掉的。
    “沈驪珠。”
    淚眼婆娑的驪珠回過頭,正對上一張笑吟吟的俊臉。
    “再信我一次?”
    ……什麽意思?
    驪珠茫然之際,一隻寬厚大手在她頭頂揉了揉,隨即直起身。
    裴照野對前麵的陸譽道:
    “方才不是要偷襲我嗎?繼續吧。”
    陸譽正戒備著漸漸靠近的那些衛兵,聞言莫名其妙地側頭瞥去,誰料瞥見的卻是一記迅疾襲來的拳頭。
    “你——!”
    猝不及防接了招,陸譽沉了臉。
    “你果然跟他們是一夥的。”
    裴照野笑而不語。
    驪珠不明白外敵當前,這兩人怎麽突然打起來了,她抓著長君:
    “長君!你快去攔一下,就非得這時候內訌嗎!”
    又急忙告誡陸譽:
    “陸譽!你手下留情!你別真的把他打傷打死了!聽見沒有!”
    陸譽雖然早對此人一肚子火,但驪珠的吩咐他不敢違背,隻道:
    “明白,我會給他留……”
    話還未說完。
    驪珠眼睜睜看著她那個素來手無縛雞之力、自稱自己隻懂理論不懂實戰、連喝藥都要她喂蜜餞的文弱夫君,將執金吾中一等一的好手,一拳砸進了路邊的小攤裏。
    轟隆——!
    塵土飛揚,衣袂微動。
    玄衣勁裝的男子緩緩收回手,除了發間細辮上綴著的那枚赤金環扣搖了搖,從容得仿佛不廢吹灰之力。
    他微微側頭,望著驪珠挑眉笑道:
    “現在不用總是擔心我會死了吧?”
    “……”
    驪珠想,確實不擔心了。
    她現在更想親自一巴掌抽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