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太蕭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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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懼像菌絲一樣在整棟大樓的各個角落蔓延滋生。
    他不敢回頭,甚至不敢呼吸太大聲。
    仿佛在這深秋的縣政府大樓裏,每一個細小的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引來那雙已經盯上他們的、冷酷無情的眼睛。
    他必須按照劉縣長的指示去做,盡一切可能。
    劉世廷盯著那部紅色電話,仿佛要把它看穿。
    鈴聲像懸在頭頂的利劍,一聲緊過一聲。
    他閉上眼睛,腦海裏飛速閃過這二十多年來在東山奮鬥的點滴——從基層一步步上來時的艱辛與希望,曾經躊躇滿誌建設“大好東山”的誓言,手握實權呼風喚雨時的風光,麵對地方複雜利益格局時逐漸妥協退讓,再到後來的沉溺和編織關係網……
    他的目光如同鐵鑄般,死死釘在那部紅色的電話機上。
    窗外,風更大了,枯黃的梧桐葉被狂風卷起,呼嘯著拍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劈啪的亂響,像無數隻絕望的手在拚命拍打。
    深呼吸,再深呼吸。
    胸腔裏那股因憤怒和驚疑而翻湧的氣血,被他強行用意誌力按壓下去。
    臉上的肌肉需要保持鬆弛,不能露出一絲一毫的慌亂或凝重。
    盡管無人看見,他依然挺直了脊背。
    在鈴聲響到第八聲,這個數字在他心中異常清晰時,他伸出手臂,動作顯得沉穩、自然,指尖帶著恰到好處的壓力,拿起了聽筒。
    “喂,我是劉世廷。”聲音不高不低。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同樣沉穩、甚至帶著一絲溫和笑意的聲音,是東山縣的最高掌舵者——江昭寧。
    “世廷同誌啊,”江昭寧的語調輕鬆隨意,如同在聊天氣,“還沒下班?辛苦你了。”
    “江書記客氣了,手上還有點文件沒處理完。”
    “您有何指示?”劉世廷同樣讓自己的聲音帶上一點謙遜的暖意,目光卻冷冽如冰。
    指示?這通電話本身就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它在這個風聲鶴唳的時候打來,本身就是一種敲打和示威。
    “指示談不上,”江昭寧的聲音依舊平和,像是在拉家常,“就是想到最近大家工作都很緊張,特別是你們政府這邊,承擔的發展穩定壓力很大啊。”
    “我剛開完一個會,是關於加強年末重點工程建設的。”
    他頓了頓,仿佛在思考措辭,“會上有人提到,交通、林業這些關鍵口,現在由副職臨時主持工作,可能會影響一些項目的推進速度,甚至引發不必要的內部波動和恐慌情緒。”
    “世廷同誌,這方麵你作為班長,要多操點心,穩定好幹部隊伍情緒,把工作抓起來,不能耽誤了全縣發展大局!”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傳入劉世廷耳中,在他心裏激起千層浪。
    “交通、林業”:這分明指向剛被帶走的趙大勇和陳鈺!
    “副職臨時主持”:江昭寧已經直接插手了這兩個要害部門的權力真空安排!
    繞過了他這個縣長!
    “內部波動和恐慌情緒”:這是最直接的警告!
    明確告訴他,官場上的風吹草動他一清二楚,包括幹部們的慌亂反應,也包括劉世廷的心腹被逐一拔除引發的震蕩!
    他甚至暗示劉世廷係統內部可能出現失控!
    “作為班長”、“不能耽誤大局”:這是既強調他的責任,又給他套上緊箍咒。
    言下之意,如果他穩不住局麵或者有人“耽誤大局”,就是他的失職!
    “請江書記放心!”劉世廷的聲音立刻帶上了飽滿的擔當和一種恰到好處的自責,“是我工作沒做細致。”
    “會後我立刻協調,保證交通、林業兩個口子的工作順暢運轉,絕不會影響重點工程的進度!”
    “幹部思想工作我也會親自抓,穩定壓倒一切,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
    他迅速表了態,將自己置於主動“掌控局麵”的位置,而非“被動接受”。
    同時,他強調自己會“親自抓”,也是在宣示自己對政府係統的主導權不容侵犯。
    “嗯,有世廷同誌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江昭寧的語氣似乎滿意了些,但那種無形的威懾力絲毫沒有減弱,“另外,我聽說縣委大院裏的落葉積了不少啊,都深秋了,該掃掃還是要掃的。”
    “不然顯得……太蕭索了。”
    “一個院子是一個地方的臉麵,門庭若市的景象總比死氣沉沉要好,你說是不是?”
    看似在談環境清掃,實則鋒芒畢露!
    “落葉積了不少”、“太蕭索了”:這是在暗指他劉世廷一係落馬的官員猶如被清掃的落葉?
    還是在敲打劉世廷本人已經日薄西山?
    “門庭若市比死氣沉沉要好”: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
    明指大院氛圍,暗喻整個東山縣的權力生態!
    是在暗示劉世廷,如果繼續頑固抵抗、力保舊部,導致整個東山官場人人自危,陷入“死氣沉沉”的僵局。
    那麽他這位主政者就要承擔更大的責任!
    劉世廷握著電話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手心裏的汗幾乎要浸濕聽筒。
    他從未感覺一部電話的重量如此之沉,那頭傳來的每一句看似溫和的話語,都裹挾著冰冷的殺機。
    他深吸一口氣,穩住聲線:“江書記提醒得是!”
    “我也正奇怪呢,老張今天不知怎麽了。”
    “我馬上讓辦公室去處理,保證還大院一個幹淨清爽,絕不會影響全縣的積極形象!”
    他的回答同樣充滿隱喻。
    暗地裏也是在對江昭寧說:我會約束下麵的人,清理掉不必要的麻煩,穩定住局勢,絕不會讓局麵失控。
    “那就好。”
    “哦,還有,市委巡察組反饋的一些意見,市裏要求我們先期梳理一下,你安排政府辦也做點準備。”
    “好了,不打擾你辦公了,早點休息。”江昭寧似乎達到了目的,話題再次回到公事。
    但最後一句“早點休息”在那樣的語境下,聽起來更像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忠告”。
    電話掛斷了。忙音嘟嘟響起。
    劉世廷慢慢放下聽筒,僵坐了整整一分鍾。
    辦公室裏死一般寂靜,隻有窗外的狂風和樹葉的哀鳴愈發清晰。
    江昭寧的每一句話都像淬毒的針,紮進他的腦海深處。
    那不是一個對手在尋求平衡,而是手握利刃的獵人,在耐心地收攏捕網。
    他猛地站起身,幾步走到窗前。
    大樓下方,沈近南的身影已經衝到了院子裏,正聲嘶力竭地指揮著剛剛被他緊急召集起來的幾個勤雜工。
    幾人手忙腳亂地抓起大掃帚,頂著狂風,開始用力清掃那些厚厚堆積、還在不斷落下的梧桐葉。
    掃帚劃過水泥地,發出巨大的、幹澀的嘩嘩聲,在傍晚的天色裏顯得格外刺耳,仿佛不是掃落葉,而是在竭力清掃一片狼藉的戰場。
    那些落葉被粗暴地掃攏、堆積,又被狂風猛地吹散。
    掃過的地方,顯露出冰冷的水泥地麵,但很快,新的落葉又簌簌飄落下來。
    這是一場徒勞的對抗。
    沈近南還在指揮,幾個雜工奮力揮舞著掃帚。
    被掃起的枯葉在風中打著旋,飄向遠方,又被拋落,像一隻隻無力掙紮的蝴蝶。
    新的落葉依舊無情地飄落,前赴後繼。
    夜色,正從天的盡頭如同墨汁般迅速洇染過來。
    東山縣委縣政府的燈火,在這個秋風呼嘯的夜晚,顯得格外明亮,也格外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