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認小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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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了一口氣,這口氣吸得又深又長,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來壓製那幾乎要爆裂的憋屈。
他然後用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拋出了自己醞釀已久的“解決方案”:“書記!我說句實在的,像龍飛、趙大勇這種冥頑不靈、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貨色,常規手段——講道理、擺證據、講政策,在他這兒純屬對牛彈琴,屁用沒有!”
“耗下去隻會浪費我們寶貴的時間。”
“讓他們在裏麵繼續耍無賴,消耗我們的辦案意誌,讓其他還在觀望的蛀蟲心存僥幸!”
“我們必須打破他們這種自以為安全的、能扛過去的迷夢!”
他的聲音再次拔高,帶著一種近乎赤誠的、自認為無比正確的狠厲:“我,李衛,代表專案組,鄭重申請加大審訊力度!”
“請求組織批準,允許我們采取必要範圍的非常規手段!”
“比如,長時間輪番審訊,剝奪睡眠,讓這兩人嚐嚐什麽叫真正的煎熬。”
“或者,限製活動空間,讓他們陷入徹底的孤立無援之中.”
“再或者,用他們心理上的軟肋進行精準打擊……”
“總之,隻要能有效瓦解他們的頑抗意誌,撬開他們那張死硬的嘴,把他們背後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都掏出來,一切必要的手段都可以考慮!”
“我就不信了,我們代表著黨紀國法,代表了億萬老百姓的正義訴求,還撬不開他們這張裝滿了謊言的臭嘴!”
他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血腥的信念感.
他認為這是唯一可行的、也是正義的路。
王海峰依舊沉默。但他的姿態有了細微變化。
他那修長、指節分明的手指離開了溫熱的茶杯,輕輕地擱在了光滑、冰冷的紅木桌麵上。
他的食指和中指,以極其微小的幅度,開始無聲地、極其規律地敲擊桌麵。
嗒…嗒…嗒…嗒……聲音極其微弱,低沉而穩定,如同精密鍾表的機芯在運轉,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計算的節奏感。
這單調到骨髓裏的敲擊聲,如同無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李衛激昂澎湃、甚至帶著血腥氣的陳詞。
房間裏隻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這冰冷規律的嗒嗒聲在對抗。
這短暫的沉默如同一個巨大的橡皮擦,一點點抹去了李衛臉上由憤怒燃燒出的血色.
將他那份急切的、自以為破釜沉舟的“忠誠”,映襯得近乎魯莽和突兀.
讓他胸膛裏燃燒的那團火瞬間遭遇了無情的寒流,一種難言的尷尬和迷惑在他眼底浮現。
仿佛全力擊出的一拳打在了無垠深水之中。
嗒嗒聲並未停止,王海峰那深沉莫測的目光緩緩移動,越過了李衛漲紅而略顯茫然的臉,落在了單人椅上麵容沉靜、始終保持著克製姿態的孫建清身上。
接觸到了書記的目光,孫建清立刻下意識地、近乎本能地將本就挺直的腰背再次挺直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雙手更加端正地平放在膝蓋上,喉嚨也微不可察地做了一個吞咽動作,似乎在調整最佳的發言狀態。
他開口了,聲音比另外兩人都更為平穩、清晰,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的冷靜疏離:“王書記,我負責跟進的是孫建成案。”
出乎意料地.
他第一句話竟然是表態:“雖然‘孫建清’和‘孫建成’這兩個名字僅有一字之差,”他刻意放緩了語速,讓每個字都咬得極其清晰,“但我在此必須再次鄭重聲明.”
“並向組織作出保證:此人與本人絕無任何親緣關係!沒有任何形式的交往!”
“即便,我是說假設,哪怕真存在某種我不知情的、極其遙遠的親戚關聯,”他語氣陡然加重,斬釘截鐵,“我孫建清在此承諾,也絕不會,也絕不可能有絲毫的徇私枉法、徇情枉法之心!”
“紀律的準繩,在任何人麵前都將是剛性的、唯一的標準!”
“這一點,請書記和組織絕對放心!”
這番表白,與其說是在匯報.
不如說是在為自己預設一道防火牆,在紀律森嚴的環境下,是一種必要的、近乎條件反射式的自我保護。
表完態,他才轉入正題,語氣恢複了那種職業性的清晰和理性:“關於孫建成其人的審訊進展……”
他微微蹙眉,仿佛在腦海中組織最精確的詞匯,“此人非常……狡猾。”
“與陳鈺的強硬或趙大勇的頑固不同,他呈現出一種表麵配合、實則‘太極高手’的應對策略。”
他頓了一下,條分縷析地闡述:“具體表現就是:認小不認大,避實就虛,虛與委蛇。”
“比如說,當我們提到某些公務接待中存在超標情況時。”
“他會立刻表現出‘懊悔’和‘檢討’的姿態:‘啊呀,這個事我要檢討啊!是我把關不嚴!當時情況特殊,確實是超了一點…具體超了多少我不清楚,可能是經辦人……’總之,輕描淡寫地認下一些無足輕重的程序瑕疵。”
他聲音冷了幾分:“又如,談及一些不涉及核心利益的小工程撥款程序運作不規範。”
“他也承認:‘是是是,手續上有漏洞,這個我有責任,主要是下麵落實不到位,監管不力……請組織處分,我深刻接受!’態度似乎誠懇得無懈可擊。”
然而,孫建清話鋒一轉,眼神銳利起來:“但是!一旦觸及真正要害的核心問題。”
他的語氣變得凝重而冰冷:“每當審訊拐入這些核心區域,他那套配合的麵具瞬間消失,取代的是滴水不漏的防守和高超的‘太極拳術’。”
“他要麽立刻否認:‘絕無此事!請組織明察!我的所有收入和財產都有合法來源!’”
“要麽開始顧左右而言他,把話題引向毫無關聯的地方;或者幹脆以‘時間太久’、‘需要時間回憶細節’、‘需要查閱個人資料’等理由來搪塞拖延。”
“甚至在我們出示無可抵賴的指向性證據時,他開始變得異常冷靜,逐字逐句地研究質疑證據的真實性、關聯性,尋找邏輯上的細小破綻以求脫身。”
“總之,他的核心經濟問題堡壘,依舊守得固若金湯,他用認小錯的‘沙子’,死死掩護著後麵那座貪腐的‘金山’。”
孫建清的分析透徹而冷靜:“我的判斷是,孫建成對於我們的政策導向、底線、常用手段有相當深入的了解和心理準備。”
“他非常清楚‘坦白從寬’的邊界在哪裏。”
“他隻是認小錯。”
短暫的死寂在辦公室內蔓延開來。
地板上的光斑隨著太陽的爬升而緩慢拉長變形,像是某種活物在無聲蠕動。
陽光裏漂浮的微塵清晰可見,在凝固的空氣裏翻騰。
趙天民、李衛、孫建清三人如同泥塑木雕般保持著自己的姿勢和表情,目光交匯的中心點——王海峰的身上——卻沒有任何動作。
那嗒嗒嗒的敲擊聲已經停止,隻有他的指尖還停留在紅木桌麵冰冷的微涼處。
王海峰的目光再次掃過三人,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他們眉宇間、嘴角細微的紋路裏讀取著信息。
趙天民眼底那絲被刻意壓製的、等待肯定的光芒正逐漸被疑惑取代。
李衛臉上的漲紅還未完全消退,激昂後的血管賁張正緩慢冷卻,留下的是混雜不甘的焦灼。
孫建清看似最穩,但平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指端卻微微繃緊,關節處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白。
終於,王海峰有了動作。
他緩緩靠回寬大的椅背裏,那動作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疲憊感,與他一向剛硬示人的形象格格不入。
辦公室裏的氣壓似乎又低了一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