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輿論的陣地,無聲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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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天還未亮,謝家的印刷工坊已經鬧翻了天。
謝長風站在高台上,看著下麵黑壓壓的人群,腦門上的青筋直跳。
這些人,是京城各大書坊的掌櫃。
他們堵在工坊門口,一個個手裏揮舞著銀票,吵嚷著要訂購今日的《京華時報》。
“謝大當家!給我一千份!我出十文一份!”
“我出十二文!給我兩千份!”
“滾蛋!老子出十五文!有多少要多少!”
謝長風根本不理會他們。
他一揮手,上百名謝家護衛立刻上前,將這些掌櫃隔開。
工坊的大門轟然打開。
一支由數百輛馬車組成的龐大車隊,魚貫而出。
車上,裝滿了今日新鮮出爐的報紙。
五萬份!
這個數字,是昨天的十倍。
車隊如同一支龐大的軍隊,奔赴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今日的《京華時報》,頭版依舊是官方新聞,刊登了戶部關於秋糧征收的新規。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報紙中縫一個全新的專欄。
“工坊見聞錄”。
這個專欄,占據了整整一個版麵。
上麵的字,用的是最大號的字體,排版稀疏,力求讓每一個識字不多的人,也能看懂。
這篇文章,沒有華麗的辭藻。
它用一種最樸素,甚至有些粗糙的語言,講述了一個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王二牛。
通州人,世代佃農,家裏窮得叮當響。
他的父親,累死在了地裏。
他的母親,常年咳嗽,臥病在床。
他的妹妹,十三歲了,還穿著打滿補丁的舊衣服。
王二牛,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也會和父親一樣,死在地裏。
直到有一天,他聽說京郊的紡織廠招工。
他揣著兩個幹硬的窩頭,走了兩天兩夜,來到了紡織廠。
他通過了考核,成了一名紡紗工人。
工坊裏的生活很累。
每天都要工作十二個時辰,機器的轟鳴聲震得人耳朵疼。
但他能吃飽飯。
一日三餐,頓頓都有白麵饅頭,偶爾還能見到肉星。
第一個月發工錢的那天,王二牛拿著沉甸甸的三兩銀子,哭了。
他長這麽大,從沒見過這麽多錢。
他拿著錢,第一時間衝進了城裏的藥鋪,給母親抓了最好的藥。
他跑到布莊,扯了二尺最鮮豔的紅布,給妹妹做新衣。
他還去肉鋪,割了三斤肥膘,讓全家人,吃上了一頓飽飯。
故事的結尾,王二牛站在工坊門口,看著天邊的夕陽,說了一句很簡單的話。
“在這裏,我感覺自己像個人了。”
故事很簡單。
沒有曲折的情節,沒有生動的描寫。
但,它就像一塊石頭,狠狠地砸進了京城無數底層百姓的心裏。
東市的一個小院裏。
一個麵黃肌瘦的漢子,聽著鄰居家的秀才念完報紙上的故事,眼圈紅了。
他轉過頭,看著自己那躺在床上,同樣常年咳嗽的妻子。
他猛地站起身。
“婆娘,等我!”
“我也去紡織廠!我也要讓你吃上肉!”
西城的貧民窟。
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從地上撿起一份別人看完丟棄的報紙。
他雖然識字不多,但“三兩銀子”這四個字,他認得。
少年看著自己那雙因為偷竊而被打得紅腫的手,眼中閃過一絲光。
他把報紙塞進懷裏,朝著城外的方向,跑去。
類似的故事,在京城的每一個角落上演。
對於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儒來說,這篇“工坊見聞錄”,文筆粗鄙,不值一提。
但對於那些掙紮在溫飽線上的百姓來說。
這篇文章,是希望,是光,是改變命運的唯一可能。
它比任何聖賢文章,都更有力量。
輿論的風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發生了微妙的偏轉。
緊接著,第三天的《京華時報》,再次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彈。
全新的板塊,“農學講堂”,正式上線。
這個板塊,由喬兮月親自撰稿。
她用最簡單的大白話,詳細解釋了紫雲英的功效。
“鄉親們,這東西叫紫雲英,不是什麽神仙草,它就是一種能讓地更有勁兒的草。”
“你們把它種在地裏,等它開花了,再翻進土裏,讓它爛在地裏。”
“這地啊,就跟吃了大補藥一樣,你再種麥子,麥子就能長得又高又壯。”
報紙上,還配上了清晰的插圖。
一幅畫,畫著紫雲英的樣子。
另一幅畫,畫著一個農夫,正在把紫雲英翻進土裏。
簡單明了,一看就懂。
文章的最後,是一個足以讓所有農民都為之瘋狂的預告。
“為使天下百姓皆得豐收,神農司決定,下月初一,在京城各大官署,免費發放第一批紫雲英種子!”
“凡持有當日《京華時報》者,一人可領一斤!”
這個消息,像一陣狂風,瞬間從京城,刮向了京郊的廣大農村。
京郊,王家村。
村裏唯一的秀才,王秀才家門口,被圍得水泄不通。
幾十個扛著鋤頭的農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眼巴巴地看著他。
“秀才公!你再給俺們念念!”
“那報紙上,真說送種子?”
王秀才清了清嗓子,拿著手中的報紙,又念了一遍。
當聽到“免費發放”四個字時,人群徹底沸騰了。
“俺的娘嘞!朝廷白給種子?”
“走走走!明天俺們都去城裏買那什麽報紙!”
“一文錢一份!買了報紙就能領種子!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無數不識字的農民,在這一刻,都願意花上一文錢,去請村裏的秀才,為他們念念報紙上的“致富經”。
報紙,第一次,真正走進了田間地頭。
它不再是文人的專屬。
而成了農民的希望。
與此同時,另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正在另一個戰場上,悄然進行。
國子監。
門前靜坐的學子,依舊很多。
但氣氛,已經和幾天前,截然不同。
沒有了慷慨激昂的口號。
也沒有了義憤填膺的聲討。
三三兩兩的人群,圍坐在一起。
他們手裏,大多都拿著一份《京華時報》。
他們討論的,不再是“道統”,不再是“綱常”。
而是《石頭記》。
“兄台以為,那頑石,究竟是何來曆?女媧補天,為何偏偏剩它一塊?”
“依我看,此石大有來頭!你看那僧道二人,對其如此看重,定非凡品!”
“你們說,那賈寶玉,和林黛玉,後麵會如何?”
“我看書中描述,那林黛玉體弱多病,怕不是個長壽的相貌啊!”
《石頭記》的連載,如同一劑精準的毒藥。
它那精妙絕倫的文筆,那宏大新奇的構思,那一個個鮮活的人物。
讓這些自詡才高的讀書人,在私下裏,也不得不歎服。
他們可以批判報紙媚俗。
但他們無法否認,《石頭記》的文學價值,遠超他們讀過的任何話本小說。
許多前一日還在痛罵《京華時報》是“淫詞豔曲”的學子,第二天,卻偷偷地托人去買報紙,隻為追看那塊頑石的命運。
劉承恩的《罪工坊十疏》,曾經被他們奉為圭臬。
但現在,那篇充滿了道德批判的文章,已經顯得那麽的枯燥,那麽的乏味。
它的影響力,在《京華時報》這台巨大的,每日更新的輿論機器麵前,被迅速地稀釋,最終,被淹沒在了每日更新的,更貼近民生,也更有趣的故事之中。
半個月後。
國子監門前,曾經人山人海的靜坐隊伍,已經散去了十之八九。
隻剩下零零星星的幾十個“死忠”,還在那裏硬撐。
但他們看上去,也無精打采,更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
黎子釗的府邸門前,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再也看不到一個抗議的身影,連地上的臭雞蛋殼,都被打掃得幹幹淨淨。
而《京華時報》的日發行量,已經穩定在了驚人的十萬份。
它成了一張無形的網。
一張巨大的,覆蓋了整個京城的網。
將士、農、工、商,所有階層的人,都網羅其中。
它成了京城百姓,每日醒來,最期待的東西。
它的影響力,已經遠遠超過了朝廷那枯燥的邸報,超過了任何文人墨客的詩集。
喬兮月贏了。
她沒有與守舊派進行任何一句辯論。
她沒有寫任何一篇文章,去反駁那篇檄文。
她隻是用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方式,在不知不覺中,徹底奪走了他們的聲音,贏得了這場無聲的戰爭。
傍晚。
公主府,書房。
喬兮月正在為第二天的“工坊見聞錄”,構思一個新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她想設定成一個進入紡織廠工作的女工。
她要通過這個女工的視角,告訴全天下的女人,她們也可以靠自己的雙手,活得有尊嚴。
就在她沉思的時候,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黎子釗走了進來。
他的臉上,沒有了前幾日的輕鬆,反而帶著一絲凝重。
他的手中,拿著一份用火漆密封的緊急密報。
那是來自謝長風的。
“怎麽了?”
喬兮月抬起頭,看到黎子釗的臉色,心中微微一沉。
黎子釗走到她的麵前,將那份密報,遞給了她。
他的聲音,很低沉。
“我們贏了輿論。”
“但,新的麻煩,來了。”
喬兮月接過密報,打開。
密報上的內容很簡單,隻有一句話。
黎子釗看著她,緩緩地,將那句話,說了出來。
“紡織廠的原料,快要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