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標準化流程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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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室的大門緊閉。
門外是初夏的蟬鳴,有些聒噪,門內卻是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紙張翻動和毛筆摩擦的沙沙聲。
這間屋子原本是用來堆放雜物的,空間狹小,窗戶也隻有高處的一條縫。
光線並不好。
喬兮月點了幾盞油燈。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像是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
桌案上已經沒有空地了,甚至連地上,都鋪滿了寫滿字的宣紙。
那上麵畫滿了奇奇怪怪的符號,還有無數個箭頭和圓圈。
那是她腦海中,關於前世工業文明最核心的記憶——SOP,標準化作業程序。
這個概念,在這個時代是完全陌生的。
這裏的匠人,信奉的是師徒傳承,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他們把技藝當成玄學。
而喬兮月現在要做的,就是把玄學拉下神壇,把它變成一道道最簡單的指令。
她拿起一張剛畫廢的紙,揉成一團,扔在腳邊。
那裏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
很難。
真的很難。
她要把“將鋼材加熱至800攝氏度”,翻譯成“爐火顏色如日落時的晚霞”。
她要把“保持恒溫15分鍾”,翻譯成“紅色標準沙漏流盡三次”。
每一個數據,都要找到對應的參照物。
每一個動作,都要拆解成最基本的肢體語言。
喬兮月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要炸開了。
太陽穴突突直跳,像是有把小錘子在裏麵不停地敲。
她已經整整兩天兩夜沒合眼了。
眼睛幹澀得像是揉進了沙子,紅血絲布滿了眼球。
但她不敢停。
哪怕停一息,那股支撐著她的精氣神可能就會散掉。
她拿起筆,蘸了蘸早已幹涸的墨硯,繼續在紙上畫著。
這次畫的是一隻手。
一隻握著鐵鉗的手。
她在旁邊標注了一個箭頭,指著手腕的位置,寫下了一行小字:
“手腕打直,不可彎曲,鉗口需與水平麵保持一指寬的距離。”
這就是細節。
魔鬼就在細節裏。
之前的失敗,很多時候就是因為學徒的手腕抖了一下,或者鉗子歪了一點點,這種微小的誤差,在單件生產時無所謂。
但在大規模流水線上,就是致命的缺陷。
喬兮月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胸口翻湧的惡心感,繼續畫下一張。
她的眼神越來越亮,仿佛透過了這張薄薄的宣紙,看到了未來。
看到了那座巨大的工坊裏,數百名工匠動作整齊劃一,看到了一把把寒光閃閃的暴雨連弩,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
那是大周的希望。
也是她必須完成的使命。
……
門外。
黎子釗像一尊門神,守在廊下。
他一身白衣,原本溫潤如玉的麵龐,此刻也滿是憔悴。
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滄桑。
這三天,他並不比喬兮月輕鬆。
作為內閣大學士,又是此次擴軍的總負責人,所有的壓力都匯聚到了他這裏。
戶部的催款文書像雪片一樣飛來。
孫文清那個老頑固,每天都要派人來問三遍:“神威炮什麽時候能量產?”
兵部那邊更是急得火燒眉毛。
太子在京郊大營練兵,急需裝備,一天一封急信,言辭一次比一次激烈。
就連朝堂上的禦史們,也開始蠢蠢欲動,準備參他和公主一本“虛耗國帑,延誤軍機”。
黎子釗把這一切都擋在了門外。
他沒有讓任何一點噪音,傳進那間靜室。
他隻是靜靜地守著。
看著日升月落。
看著送進去的飯菜原封不動地端出來。
他的心像是被一隻大手揪緊了。
他知道喬兮月的性子。
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子釗……”
一道微弱的聲音,突然從門縫裏傳了出來。
黎子釗渾身一震。
他幾乎是瞬間衝到了門口,手剛觸碰到門板,又猛地縮了回來。
他怕驚擾了她。
“兮月?是你嗎?”他輕聲問道,聲音有些顫抖。
“進來吧。”
聲音雖然疲憊,卻透著一股如釋重負的輕鬆。
黎子釗再也顧不上什麽,一把推開了房門。
一股濃重的墨汁味和燈油味撲麵而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喬兮月。
她正坐在那堆紙山中間,頭發有些淩亂,臉上還沾著一塊墨跡。
但她的眼睛,亮得驚人。
“幸不辱命。”
喬兮月擠出一個笑容,指了指桌案上那疊厚厚的東西。
黎子釗快步走過去。
那不是奏折,也不是文章。
那是十幾本剛剛裝訂好的線裝書。
封麵上,寫著一行大字——《彈簧鋼標準化生產流程手冊》。
黎子釗伸出手,有些鄭重地捧起最上麵的一本。
書頁還帶著墨跡未幹的潮氣。
他翻開了第一頁。
隻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這哪裏是書?這分明就是小人書!
沒有之乎者也,沒有微言大義。
每一頁紙上,都畫著一幅巨大的圖畫。
第一頁,畫的是一個火爐。
旁邊畫著一隻手,手裏拿著一張比色卡。
圖下麵隻有一行字:
“第一步:對比爐火顏色。若顏色深於卡片第三格,加煤;若淺於第三格,封風門。”
簡單、粗暴、直白得令人發指。
黎子釗繼續往後翻。
每一頁都是如此。
怎麽拿鉗子,怎麽轉身,怎麽數數,怎麽浸油。
每一個動作都被拆解了。
甚至連那個人物的表情都畫得惟妙惟肖——必須盯著沙漏,眼睛不能眨。
黎子釗的手指劃過那些線條。
他的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震撼。
他讀過《天工開物》,讀過《夢溪筆談》。
那些書裏,記載的是技藝,是原理。
但喬兮月這本書,記載的是規則。
它隻需要你像個提線木偶一樣,照著做。
“這就是……SOP?”黎子釗喃喃自語,想起喬兮月曾經提過的那個詞。
“對。”
喬兮月站起身,因為起得太急,身子晃了晃。
黎子釗連忙伸手扶住她。
她的身體很輕,有些發燙。
喬兮月靠在他的懷裏,聲音很低,卻很堅定。
“有了它,我們就再也不需要依賴什麽大師了。”
“有了它,哪怕是從街上隨便拉來一個乞丐,隻要他聽話,我就能讓他打出大周最好的鋼!”
……
手冊下發的當天下午。
百煉司炸鍋了。
起初是沉默。
大家都在翻看這本奇怪的“小人書”。
但很快,竊竊私語聲就像蚊子一樣嗡嗡響了起來。
“這畫的是什麽玩意兒?拿個鉗子還要規定手腕高度?”
“這也太看不起人了吧?老子打了二十年鐵,還要教我怎麽看火?”
“就是!這就是把咱們當傻子耍呢!”
一群四十多歲的中年匠師,聚在角落裏,臉上寫滿了不屑和憤怒。
他們是百煉司的中堅力量。
每個人手裏都有絕活。
在他們看來,這本手冊簡直就是對他們手藝的侮辱。
這種死板的規矩,那是教徒弟用的,甚至連徒弟都不如。
那是教木偶用的!
李德拿著手冊,一臉愁容地走到了喬兮月麵前。
他是品控組長,也是這群人的老大哥。
眾人的情緒,他壓不住了。
“殿下……”
李德拱了拱手,語氣很是為難。
“大夥兒看了這冊子,都覺得……有些不妥。”
“哦?”
喬兮月坐在椅子上,手裏端著一杯濃茶,提著神。
“哪裏不妥?”
“太……太死板了。”李德斟酌著詞句,“打鐵這活兒,講究個隨機應變。天氣的幹濕,煤炭的好壞,風力的大小,都會影響火候。這冊子上規定死了,必須要見到什麽顏色才能出爐,必須要數多少個數。這若是遇上陰雨天,或者煤炭潮了,那豈不是要出大事?”
李德的話,代表了所有老匠人的心聲,經驗主義者,最反感的就是這種一刀切的教條。
喬兮月沒有生氣,她甚至笑了笑。
“李師傅說得有理。”
喬兮月放下了茶杯。
“既然大家覺得這冊子沒用,那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了。”
她站起身,目光掃過人群。
那些正在抱怨的匠師們,立刻閉上了嘴,但眼裏的不服氣卻是藏不住的。
“李德。”
喬兮月指了指工坊最外圍,一個正在掃地的瘦小身影。
“去,把那個孩子叫過來。”
李德一愣,順著手指看過去。
那是剛進工坊沒兩個月的小學徒,叫二狗。
平時笨手笨腳的,連個錘子都掄不圓,隻能幹些掃地搬煤的雜活。
大家都叫他“笨狗”。
“殿下,叫他做什麽?”李德不解。
“讓他來打一爐鋼。”喬兮月淡淡地說。
人群嘩然。
讓二狗打鋼?
這不是開玩笑嗎?
別說彈簧鋼這種高難度的東西,就是打個菜刀,他都能給打廢了!
二狗被叫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發抖。
他以為自己犯了什麽錯,要被趕走了。
“二狗。”
喬兮月把一本手冊塞進他懷裏。
“識字嗎?”
二狗怯生生地抬起頭,看了一眼這位高貴的公主,又迅速低下頭。
“識……識得幾個。”
“那就好。”
喬兮月指著那本冊子。
“翻到第三頁。”
“從現在開始,我不許你動腦子。”
“這上麵畫什麽,你就做什麽。”
“上麵讓你舉手,你就舉手。上麵讓你數數,你就數數。”
“若是做錯了一步,我就把你趕出去。”
“若是做對了……”
喬兮月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幾分。
“我賞你紋銀十兩!”
十兩!
二狗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周圍的哄笑聲停了。
所有人都盯著二狗。
二狗咽了一口唾沫,死死地抓著那本冊子。
拚了!
他走到一座空閑的爐灶前。
翻開冊子。
第一幅圖:檢查風門,清理爐渣。
二狗照做。
他動作很慢,很僵硬。
像個提線木偶。
清理完,他又低頭看書。
第二幅圖:加煤,點火,觀察火色。
二狗一絲不苟地執行著。
他甚至不敢眨眼,一直盯著手裏的比色卡,又看看爐火。
那一幕有些滑稽。
旁邊的老匠師們都在冷笑。
這要是能成,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
二狗滿頭大汗。
他每一個動作,都要看好幾遍書。
怎麽拿鉗子,手腕抬多高,他都拿著尺子去量。
甚至在心裏默數沙漏時間的時候,嘴唇都在不停地哆嗦。
終於。
到了最後一步。
回火結束。
二狗顫抖著手,用鐵鉗夾出了那塊鋼片,放在了鐵砧上。
當啷一聲。
鋼片冷卻了。
二狗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剛打完一場仗,大口喘著粗氣。
全場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李德。
他是品控組長,該他檢驗了。
李德搖了搖頭,心裏歎了口氣。
這不是胡鬧嗎?
但他還是走了過去。
他拿起那塊鋼片。
入手微沉。
表麵有些粗糙,那是鍛打力度不夠造成的。
賣相很難看。
“果然是個廢品。”李德心裏想著。
他拿起小錘,隨手敲了一下。
清脆。
悅耳。
李德的手猛地一頓。
這聲音……不對啊。
廢鋼的聲音是發悶的,或者是那種尖銳的撕裂聲。
這聲音,怎麽聽著像是個好東西?
李德的臉色變了。
他放下錘子,雙手握住鋼片的兩端。
用力一彎!
鋼片被他彎成了一個半圓。
如果是廢品,這時候要麽斷了,要麽就彎在那兒回不去了。
李德鬆手。
嘣!
鋼片瞬間彈直!
筆直如線!
沒有絲毫變形!
李德懵了。
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他又試了一次。
還是那樣!
韌性極佳,彈性十足!
除了表麵難看點,內在品質竟然完全合格!
甚至比剛才那些抱怨的老匠師打出來的還要好!
“這……這怎麽可能?”
李德喃喃自語,手都在發抖。
他猛地轉過頭,看著癱在地上的二狗,又看看他懷裏那本冊子。
像是見了鬼一樣。
“怎麽樣?”喬兮月的聲音傳來。
李德深吸一口氣,舉起手中的鋼片,聲音沙啞,卻傳遍了整個工坊。
“合格!”
“品質……上等!”
轟!
這下是真的炸了。
那些原本等著看笑話的匠師們,一個個張大了嘴巴,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二狗?
那個笨狗?
竟然打出了上等彈簧鋼?
這簡直比母豬上樹還要離譜!
李德拿著鋼片,一步步走到那群老匠師麵前。
他把鋼片往他們麵前一扔。
“都看看吧。”
“這就是那個笨狗打出來的。”
“人家就憑著那本冊子,就把你們這幫老師傅給比下去了!”
“你們還有臉抱怨?”
“你們的手藝,還不如人家照著書做一遍!”
老匠師們拿起鋼片,反複查看。
越看,臉越紅。
越看,汗越多。
他們終於意識到了一個恐怖的事實。
這本冊子,不是笑話。
這是神器!
這是一個能讓傻子變成大師的神器!
那一刻,原本的不屑和抵觸,瞬間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是恐慌。
深深的恐慌。
既然二狗照著書都能做出來,那還要他們這些老師傅幹什麽?
如果不學會這冊子上的東西,他們就要被淘汰了!
他們會被無數個像二狗這樣的學徒給淹沒!
“我要學!”
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
“我也要學!”
“快把冊子給我看看!”
剛才還對冊子嗤之以鼻的人,現在像瘋了一樣去搶那本小人書。
喬兮月看著這一幕,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規矩,立住了。
“都別搶。”
喬兮月站起身,聲音不大,卻讓全場瞬間安靜。
“冊子人手一本。”
“傳我令。”
“明日停工一天。”
“全員背誦手冊。”
“不僅要背,還要演練。”
“後天考核。”
“誰背不下來,誰動作做不到位,就給我卷鋪蓋走人!”
“百煉司,不養閑人!”
……
第二天。
百煉司的空地上,出現了一幕奇景。
幾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像私塾裏的小學生一樣,排成整齊的方陣。
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本冊子,搖頭晃腦地背誦著:
“火色如櫻桃,沙漏流盡半……”
背書聲震天響。
背完一段,就開始演練動作。
沒有爐子,沒有鐵鉗。
他們就對著空氣練。
夜幕降臨。
工坊裏點起了無數盞燈籠。
大家還在挑燈夜讀,互相糾正動作。
喬兮月站在高台上,看著下方這片燈火通明的景象,她看到了大周工業的雛形。
這不僅僅是彈簧鋼的勝利,這是思維的勝利。
隻要這顆種子種下去,未來不管是造槍、造炮,還是造機器,大周都將擁有最可怕的生產力。
一陣眩暈感突然襲來。
喬兮月的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陣發黑。
緊繃了三天的弦,鬆下來之後,疲憊如潮水般湧來。
一雙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
是黎子釗。
“兮月,回去休息吧。”黎子釗滿眼心疼,“這裏交給我。”
喬兮月靠在他身上,剛想點頭。
突然。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夜的寧靜。
“報——!”
一名背插令旗的信使,滾鞍下馬,衝到了台下。
那是兵部的加急文書。
黎子釗臉色一變,伸手接過文書,撕開封漆。
借助燈籠的光,他快速掃了一眼。
隻一眼。
他的手就抖了一下。
原本想要勸喬兮月休息的話,堵在了喉嚨裏。
“怎麽了?”
喬兮月察覺到了異樣,強撐著站直了身子。
黎子釗抬起頭,眼神凝重到了極點。
他壓低聲音,語氣中帶著一絲焦急。
“出事了。”
“前線急報。”
“南洋那一夥叫‘黑鯊’的海盜,突然發難。”
“他們劫了我們兩艘運送關鍵鉻礦石的商船。”
“而且……神機營那邊傳來消息,之前庫存的弩箭,在訓練中損耗過大,已經見底了。”
黎子釗握緊了手中的文書,指節泛白。
“如果這一批彈簧鋼再不出貨,我們的新式艦隊,就要麵臨無彈可用的絕境。”
“我們……沒有時間休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