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第一次試生產,黎子釗的豪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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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了風,爐膛裏的火焰瞬間萎靡。
    原本橘紅透亮的火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變成了暗紅色。
    短暫的死寂後,是恐慌的爆發。
    “風停了!”
    “爐溫在掉!”
    工匠們亂作一團,有人試圖去推風箱,有人絕望地抱著頭。
    李德站在最關鍵的一號爐前,死死盯著手中的沙漏。
    細沙還在流。
    時間不等人。
    “三十息!”李德的聲音變了調,帶著哭腔,“隻有三十息!若是溫度回不來,這爐鋼水就凝了!這爐鋼就廢了!”
    廢了。
    這兩個字像重錘一樣砸在眾人心頭。
    第一爐就廢,這是大凶之兆。
    更可怕的是,這會徹底擊碎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士氣。
    剛燃起的希望,會被這盆冷水澆滅。
    黎子釗臉色慘白,下意識就要衝向水車方向查看傷情。
    “站住!”
    一聲厲喝。
    喬兮月站在高台上,紋絲不動。
    她的聲音不大,卻透著股令人膽寒的冷靜。
    “沒時間修了。”
    她指著那個巨大的風箱連杆。
    “卸掉連杆!上人工!”
    “把所有搬運工都叫來!用肩膀頂!用手拉!”
    “隻要是活人,都給我頂上去!”
    這道命令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的局麵。
    李德猛地驚醒。
    對!
    隻要風箱動起來就行,管它是水拉還是人拉!
    “快!卸連杆!”
    李德扔掉沙漏,抄起一把鐵錘,衝向風箱連接處。
    “當!當!”
    兩錘下去,銷釘崩飛。
    沉重的連杆脫落。
    “來人啊!頂住!”
    一群負責搬運礦石的壯漢,吼叫著衝了上來。
    風箱巨大,拉杆粗如碗口。
    平時這是靠水流萬鈞之力驅動的,現在要靠血肉之軀。
    十幾個漢子一擁而上,有的抱住拉杆,有的用肩膀頂住箱體。
    “一!二!拉!”
    領頭的工頭脖子上青筋暴起,嘶吼出聲。
    吱嘎——
    沉重的風箱動了一下。
    “呼——”
    一股風被壓進了爐膛。
    火苗竄了一下。
    “動了!動了!”李德大喜,眼淚都要出來了,“再快點!頻率不夠!風不夠!”
    現在的頻率,隻有水力驅動的三成。
    爐溫雖然止住了下跌,但並沒有回升。
    鋼水還在變稠。
    “加人!再加人!”
    又是十幾個人衝了上去。
    二十多個人擠在狹窄的通道裏,像一群螞蟻在推巨石。
    “呼——呼——”
    風箱的節奏快了一些。
    火焰開始回升。
    暗紅變成了亮紅。
    但這是在拚命。
    風箱的反作用力極大,每一次推拉,都像是在和一頭蠻牛角力。
    僅僅過了半炷香的時間。
    最前麵的兩名壯漢突然腿一軟,口吐白沫,癱倒在地。
    節奏亂了。
    風力一滯。
    爐火再次暗淡。
    “頂上!快頂上!”
    李德急得跳腳,恨不得自己衝上去,但他老了,沒那把子力氣。
    替補的人衝上去,但配合生疏,力道不勻。
    風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搖搖晃晃。
    絕望的情緒再次蔓延。
    人力終究有時盡。
    這第一爐,怕是真的保不住了。
    看著那忽明忽暗的爐火,工匠們的眼神開始渙散。
    這就是命嗎?
    就在這時。
    一道白色的身影,衝入了那群滿身臭汗、赤裸上身的苦力之中。
    那是黎子釗。
    他一把推開一個力竭的工匠,自己頂了上去。
    那身代表著內閣大學士、代表著無上榮耀的緋色官袍,被他隨手扔在了滿是煤灰的地上。
    他穿著雪白的中衣,顯得那麽格格不入。
    “愣著幹什麽!”
    黎子釗肩膀頂住粗糙的木杆,因為用力,原本儒雅的麵龐變得通紅,五官有些扭曲。
    “我也有一把子力氣!”
    “都給我喊起來!”
    “一!二!”
    他嘶吼著。
    那聲音不像個讀書人,像個拚命的兵卒。
    周圍的工匠傻了。
    李德傻了。
    那是黎大人啊!
    平日裏連硯台都不親自磨的貴人,現在竟然和他們這群下九流的泥腿子擠在一起,幹著牛馬的活計?
    那個白色的背影,在煤灰中顯得如此刺眼,又如此高大。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所有人胸腔裏炸開。
    那是羞愧。
    也是熱血。
    連大人都在拚命,他們有什麽資格說不行?
    “拚了!”
    一個年輕工匠紅著眼,脫掉上衣,光著膀子衝了進去。
    “操!拚了!”
    更多的人衝了進去。
    沒有位置了,他們就在後麵推前麵人的後背。
    一百多號人,連成了一條長龍。
    “一!二!呼!”
    “一!二!呼!”
    吼聲震天。
    那節奏,竟然比水車還要穩,還要狠!
    巨大的風箱被這股蠻力驅動,發出了如雷鳴般的咆哮。
    呼——!呼——!
    狂風灌入爐膛。
    火焰衝天而起!
    爐溫瞬間飆升。
    原本有些凝滯的鋼水,再次沸騰,翻滾出耀眼的金光。
    喬兮月站在高台上,看著那個混在人群中,肩膀已經被磨破滲血,卻依然咬牙堅持的男人。
    她的眼眶有些發熱。
    這個傻子。
    這個書呆子。
    他賭上的不僅僅是官位,還有讀書人的尊嚴。
    但他贏了。
    他贏得了這群工匠的心。
    ……
    京城。
    早朝還沒散。
    因為百煉司的消息,已經傳到了這裏。
    “陛下!黎子釗斯文掃地!有辱國體!”
    一名禦史跪在大殿中央,手中的奏折舉過頭頂,聲音激昂。
    “堂堂內閣大學士,竟然在工坊那種下賤之地,脫衣露體,與民夫爭力!這成何體統?”
    “這若是傳出去,我大周的臉麵何在?朝廷的威嚴何在?”
    “臣請陛下,治黎子釗失儀之罪!”
    另一名官員也站了出來,陰惻惻地補刀。
    “不僅如此,百煉司此次試產,耗費國帑巨萬。如今聽說設備損壞,生產停滯。”
    “黎子釗此前信誓旦旦,如今看來,不過是欺君罔上!”
    “那些銀子,怕是都打了水漂了!”
    龍椅上。
    皇帝周瑾瑜麵色陰沉如水。
    他看著台下這群言官,心中煩躁。
    他當然知道黎子釗在幹什麽。
    那是為了大周的軍備,為了邊疆的將士。
    但在這些隻會動嘴皮子的人眼裏,規矩比人命大,麵子比實務重。
    這就是朝堂。
    這就是政治。
    如果這次試產失敗,黎子釗的所作所為,就會成為攻訐他的致命把柄。
    “陛下。”
    一直沉默的太子周景琰,突然往前邁了一步。
    他沒有看那些禦史,而是從袖中掏出一份文書。
    文書上,按著鮮紅的手印。
    “這是黎大人臨行前,立下的軍令狀。”
    太子的聲音平靜,卻傳遍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早已言明。”
    “若此次試產,良品率不足五成。”
    “不用各位大人彈劾。”
    “黎子釗願自削官職,貶為庶民,永不入朝!”
    大殿瞬間死寂。
    那些叫囂的禦史,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
    軍令狀。
    永不入朝。
    這賭注太大了。
    大到讓他們感到恐懼。
    黎子釗這是把自己的命,都押在了那幾爐鋼上。
    周瑾瑜接過那份軍令狀,看著上麵那個刺目的手印,手指微微顫抖。
    他閉上眼,在心中默念。
    子釗,你可一定要贏啊。
    ……
    百煉司。
    日頭偏西。
    那場驚心動魄的人力拉鋸戰,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
    直到最後一爐鋼淬火完成,工匠們才像是被抽幹了骨頭,癱軟在地。
    黎子釗也不例外。
    他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那件雪白的中衣已經變成了黑灰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
    肩膀處,滲出斑斑血跡。
    喬兮月走過去,遞給他一塊手帕。
    黎子釗接過來,擦了擦臉上的黑灰,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沒廢。”
    他說。
    “嗯,沒廢。”
    喬兮月點了點頭。
    不僅沒廢,而且是大成。
    倉庫裏。
    三百片剛剛出爐的彈簧鋼,已經冷卻完畢。
    雖然中間有波折,但因為後續火力的猛烈補救,加上嚴格的流程控製,這批鋼材的成色,甚至比預想的還要好。
    李德帶著六名品控師,開始進行最後的檢驗。
    這是決定生死的時刻。
    所有人都強撐著爬起來,圍在倉庫門口。
    沒有人說話。
    隻有鐵片碰撞的聲音。
    李德拿起第一片。
    這是一號爐的產品,也就是經曆了風箱停擺危機的那一批。
    他的手有些抖。
    如果這一片不行,那大家的心血就白費了。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握住鋼片兩端。
    用力彎曲。
    九十度。
    鋼片彎成了一個驚人的直角。
    沒有斷裂的聲音。
    李德鬆手。
    “嗡——”
    一聲清脆悅耳的震鳴聲響起。
    鋼片瞬間回彈,筆直如初。
    沒有一絲變形。
    表麵光滑,色澤幽藍。
    是上品!
    李德猛地抬起頭,眼淚奪眶而出。
    “合格!”
    他嘶吼著。
    “合格!”
    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
    除了極少數幾片因為操作失誤有瑕疵外,絕大部分都發出了那動聽的嗡鳴聲。
    “合格!”
    “合格!”
    “優等!”
    隨著李德一聲聲的報數,原本壓抑的人群,開始騷動。
    哭聲,笑聲,混成一片。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黎子釗看著那堆黑幽幽的鋼片,長出了一口氣。
    他感覺肩膀不疼了。
    心裏的石頭落地了。
    他賭贏了。
    喬兮月看著歡呼的人群,嘴角微微上揚。
    但她的眼神,並沒有完全放鬆。
    這隻是第一批樣品。
    真正的考驗,是大規模量產。
    還有……
    她看向工坊外陰沉的天空,心中隱隱有一絲不安。
    這麽大的動靜,有些人,坐不住了吧。
    ……
    三日後。
    試產圓滿結束。
    三千片彈簧鋼,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箱子裏。
    這是大周第一批標準化工業產品。
    黎子釗親自寫好了奏折,準備隨同這批物資,一同送往京郊的神機營進行實戰測試。
    隻要測試通過,大規模換裝就開始了。
    然而。
    就在車隊出發的黃昏,工坊的大門被人猛地撞開。
    一名渾身是血的玄甲衛,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他顧不上行禮,撲通一聲跪倒在喬兮月和黎子釗麵前。
    鮮血染紅了地麵。
    “殿下!大人!”
    玄甲衛的聲音淒厲,帶著絕望。
    “出事了!”
    “先行的運送樣品的馬車隊……在出城十裏的黑鬆林……遭遇截殺!”
    黎子釗手中的茶杯落地,摔得粉碎。
    “你說什麽?”
    “對方全是死士!”
    玄甲衛舉起手中一塊染血的腰牌,那是神機營接應部隊的令牌。
    “他們不要錢!不要命!”
    “他們上來就燒車!砸鋼!”
    “他們的目標……是要毀了這批鋼!”
    喬兮月猛地站起身,眼中的冷靜瞬間化為殺意。
    她看著那塊腰牌,冷笑一聲。
    “好大的膽子。”
    “既然不想讓我好好做生意。”
    “那就別怪我掀桌子。”
    “傳令!”
    “橘神衛集合!”
    “帶上新家夥,跟我走!”
    她轉身,黑色的披風在身後獵獵作響。
    “我要讓他們知道。”
    “動我的東西,是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