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軍令已至,太子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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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港。
正午的日頭毒辣,海麵上波光粼粼,反射著刺眼的白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鹹腥味,混合著爛魚蝦和桐油的氣息,直往人鼻孔裏鑽。
陸遠站在旗艦“定遠號”的甲板上,這是一艘剛剛完成改裝的鋼鐵巨獸。
巨大的船身覆蓋著黑色的鐵甲,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兩側的炮窗全部打開,數十門嶄新的滑膛炮探出黑洞洞的炮口,宛如蟄伏的巨獸露出了獠牙。
這本該是一幅令人血脈賁張的畫麵,但陸遠的臉上沒有絲毫喜色,隻有化不開的陰霾。
他的手按在滾燙的欄杆上,目光掃過下方的港口碼頭。
那裏,一片烏煙瘴氣,數千名新招募的水兵,三三兩兩地聚在陰涼處:有的在睡覺,呼嚕聲震天響,有的在捉虱子,一邊捉一邊罵娘,更多的人圍成一圈,吆五喝六地賭錢:
“大大大!開大!”
“媽的,又是小!老子的半個月餉銀啊!”
“別嚎了,下個月發了餉再扳回來就是,反正也不打仗,整天閑得蛋疼。”
粗鄙的罵聲和骰子撞擊碗碟的脆響,順著海風飄進陸遠的耳朵裏。
刺耳至極。
陸遠握著欄杆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這是他大周的水師嗎?
這就是那支要征服南洋,揚國威於萬裏的無敵艦隊嗎?
現在的他們,看起來更像是一群混吃等死的流氓地痞。
“提督大人。”
一名身穿青衫的賬房先生,抱著厚厚的一摞賬本,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
“這是上個月的賬單,請您過目。”管事將賬本舉過頭頂,聲音有些發抖。
陸遠沒有接,隻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念。”
管事咽了一口唾沫,翻開賬本。
“火藥防潮維護,耗銀三千兩。”
“船底海蠣清理及防腐漆修補,耗銀五千兩。”
“新兵夥食及日常消耗,耗銀一萬二千兩。”
“蒸汽機燃煤預購款……”
“夠了!”
陸遠一聲厲喝,打斷了管事的匯報,管事嚇得手一抖,賬本差點掉在地上。
陸遠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這哪裏是艦隊,這分明就是一隻隻進不出的吞金巨獸!
每天一睜眼,哪怕這支艦隊趴在窩裏不動,成千上萬兩的銀子就像流水一樣淌進海裏,連個響聲都聽不見。
為了這支艦隊,公主掏空了家底,黎大人在京城頂著巨大的壓力四處籌錢。
可現在呢?
船有了,炮有了,人也有了。
卻隻能像拴著鏈子的狗一樣,趴在港口裏曬太陽!
“大人,弟兄們都在問,到底什麽時候開拔?”副將走上前來,也是一臉的苦澀,“再這麽耗下去,心氣兒都耗沒了,好不容易練出來的精氣神,全得垮在賭桌上。”
陸遠深吸一口氣,剛要說話。
突然。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撞碎了港口的慵懶。
“讓開!都讓開!”
“八百裏加急!阻者殺無赦!”
一匹通體黝黑的駿馬,從碼頭的大道上疾馳而來,馬上騎士背插令旗,滿臉塵土,顯然是長途奔襲而來。
原本還在賭錢的士兵們嚇了一跳,紛紛避讓,騎士直衝到旗艦之下,翻身落馬,卻因為腿腳酸軟,差點跪在地上。
但他顧不上休息,高高舉起手中的一麵金牌。
在陽光下,那金牌熠熠生輝,上麵的“令”字仿佛帶著千鈞之重。
“太子金牌令在此!”
“水師提督陸遠接令!”
陸遠的心猛地一跳。
來了!
終於來了!
他在泉州苦等了兩個月,就在等這一刻。
一定是出兵的命令!
一定是朝廷下決心要經略南洋了!
陸遠整了整衣冠,快步走下舷梯,帶著一眾將領,在碼頭上單膝跪地。
“臣陸遠,接令!”
他的聲音洪亮,帶著壓抑已久的渴望。
騎士喘著粗氣,展開手中的明黃絹帛,大聲宣讀:
“諭泉州水師提督陸遠:”
“今朝局未穩,國庫空虛,軍備尚有不足,恐生變數。”
“為保萬全,著泉州水師即刻起,原地駐防,嚴加操練。”
“暫緩出海,削減一切不必要之開支,嚴禁擅啟戰端,違者軍法從事!”
“欽此!”
轟!仿佛一盆冰水,從頭頂澆到了腳後跟。
陸遠臉上的期待瞬間凝固,化作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原地駐防?
暫緩出海?
削減開支?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這……這不可能!”
陸遠猛地抬起頭,眼睛通紅。
“是不是搞錯了?我們的船已經改裝好了,將士們都在等著殺敵立功,這時候讓我們停下?”
騎士苦笑一聲,將絹帛塞進陸遠手裏。
“陸提督,我隻是個傳令的。”
“這是太子殿下的親筆,錯不了。”
“您也體諒體諒殿下的難處,如今國庫吃緊,戶部天天哭窮,這水師花錢如流水,若是再是個無底洞,朝廷真的撐不住了。”
陸遠握著那份聖旨,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不知道, 這道命令,是在百煉司彈簧鋼試產成功之前發出的。
那時候,太子周景琰還不知道喬兮月已經創造了奇跡,出於穩健,出於對國庫崩潰的恐懼,太子選擇了最保守的策略——止損, 但這對於前線的將領來說,卻是最殘忍的判決。
……
帥帳內。
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那份金牌令被扔在案頭,像是一塊燙手的烙鐵。
陸遠坐在椅子上,雙眼無神地盯著帳頂。
“啪!”
一聲脆響。
副將王彪一把將頭盔摔在地上,震得桌上的茶杯亂跳。
“減!減!減!”
“這他娘的還讓不讓人活了!”王彪是個粗人,此刻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橫飛。
“提督,您去看看!”
“因為削減開支,後勤把那批上好的無煙煤給斷了!”
“現在鍋爐房燒的全是那種劣質的濕木柴!”
“那煙冒得跟烽火台似的,熏得兄弟們眼淚直流不說,那些煙灰全都堵在排氣管裏!”
“老鬼剛才跟我哭訴,說再這麽燒下去,咱們那幾台金貴的蒸汽機,還沒出海就要廢了!”
陸遠沒有說話,隻是死死抿著嘴唇。
“還有!”
王彪越說越氣,指著外麵。
“剛才軍需官發話了,說按照新令,駐防期間,餉銀減半。”
“這才半個時辰!”
“我就抓到了十幾個想翻牆逃跑的新兵!”
“他們說,來當兵就是為了吃口飽飯,拿錢養家。現在不打仗,還不給錢,那還不如回家種地!”
“提督,您倒是說句話啊!”
“這麽搞下去,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
“這仗還怎麽打?”
陸遠依舊沉默。
但他放在桌下的手,已經將堅硬的梨花木扶手捏出了裂痕。
他能說什麽?
那是太子的命令,是君命。
他懂太子的難處,懂朝廷的困窘,但這支軍隊,是靠著一口“心氣”撐著的。
這口氣若是泄了,哪怕以後有了金山銀山,這支無敵之師也廢了。
那是魂,魂丟了,就找不回來了。
“都出去。”
陸遠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在砂紙上磨過。
“提督……”
“滾出去!”
陸遠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瓷片飛濺。
王彪嚇了一跳,看著雙眼充血的陸遠,不敢再多言,撿起頭盔,帶著人退了出去。
帳內重新歸於死寂。
隻有陸遠粗重的呼吸聲。
他站起身,走到掛在牆上的那幅巨型海圖前。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藍色的海域上。
南洋。
那是大周的未來,是無數財富的聚集地,也是無數罪惡的藏身所。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劃過,最後停在“馬六海峽”的位置。
那是咽喉。
隻要卡住那裏,大周的商船就能暢通無阻,國庫就能充盈。
可現在,他卻隻能看著。
看著那個咽喉被別人掐在手裏。
“嗤——”
一聲裂帛般的輕響,陸遠的手指用力過猛,銳利的指甲竟硬生生將那張羊皮紙摳破了一個洞。
鮮血,順著指尖滲出,染紅了那片藍色的海域。
……
入夜。
海風變得更加凜冽。
陸遠獨自一人,披著一件單衣,來到了碼頭。
月光灑在海麵上,泛著淒冷的光。
他走到一門岸防炮前,借著月光,他看到了炮身上幾個細小的紅點。
是鏽斑。
海風潮濕,火炮需要經常擦拭保養,需要上好的槍油。
可現在,連煤都供不起了,哪還有錢買油?
陸遠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冰冷的炮身,像是撫摸著情人的皮膚。
心在滴血。
這都是公主的心血啊,是黎大人賭上身家性命,從牙縫裏省出來的銀子換來的鐵疙瘩。
如果就這麽爛在港口裏,變成了廢鐵,他陸遠,就是大周的罪人。
萬死莫贖。
“難道,真的就隻能這樣了嗎?”
陸遠望著漆黑的海麵,喃喃自語。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
就在這時。
“嗚——嗚——”
淒厲的號角聲,驟然劃破了夜空的寧靜。
是從瞭望塔上傳來的。
那是遇敵的警報!
陸遠渾身一震,眼中的頹廢瞬間掃空,取而代之的是久違的殺氣。
他猛地轉身,看向海平線。
隻見遠處漆黑的海麵上,出現了一個搖搖晃晃的黑影。
沒有燈光。
沒有旗號。
但那輪廓,分明是一艘大周樣式的商船。
“什麽情況?”陸遠厲聲喝問。
巡邏的士兵提著燈籠衝了過來,臉上帶著驚恐。
“報告提督!”
“有一艘船……像是失控了,直衝著咱們港口來了!”
“看吃水,好像快沉了!”
陸遠眯起眼睛。
那艘船越來越近。
借著港口的火光,他看清了。
那是一艘破破爛爛的福船。
船帆已經被燒毀了大半,隻剩下光禿禿的桅杆。
船身上布滿了巨大的破洞,還在往外冒著滾滾黑煙。
它就像是一個垂死的病人,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向著家門爬來。
“不好!它要撞上防波堤了!”
陸遠大吼一聲:“快!準備救人!”
“轟——!”
一聲巨響。
那艘商船根本沒有減速,直直地撞在了碼頭外側堅固的石堤上。
木屑紛飛。
船頭瞬間崩碎。
巨大的慣性讓船身劇烈傾斜,發出一陣陣的斷裂聲。
陸遠顧不上危險,第一個衝了上去。
他拔出腰刀,跳上了那艘正在下沉的破船。
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合著焦屍的味道,撲麵而來。
差點讓他窒息。
“有人嗎?!”
陸遠大喊。
沒有人回答。
隻有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
他舉起親兵遞過來的火把,照亮了甲板。
那一瞬間,陸遠的心髒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
甲板上,沒有活人,隻有屍體。
堆積成山的屍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