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弈刀叟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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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弈刀叟仰頭灌下一口藥酒,喉結滾動間,渾濁的目光似秋潭泛漪,悄然掠過始終靜立亭外的空生方丈,眼神複雜。
    他猛的將白玉葫蘆遞還了因,枯指在葫蘆腹壁輕輕一叩,聲若寒泉擊石:“酒入愁腸,化作千秋雪。小和尚,你們方丈就在十步之外,可敢破戒共飲?”
    了因聞言,並未如眾人預料般看向空生方丈請罪或解釋。
    他反而微微側身,目光越過亭簷下連綿的雨簾,投向遠處煙雨朦朧的青山。
    雨絲如織,將山巒染成一片氤氳的黛色。
    他輕輕吸了一口濕潤的空氣,語氣平和自然:“山色空濛雨亦奇,此等景象,正宜佐酒!”
    說罷,他極為自然地從弈刀叟手中接過酒葫蘆,隨即抬手也飲了一口,動作流暢,不見絲毫猶豫滯澀,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尋常小事。
    飲罷,他又將葫蘆遞回給弈刀叟。
    弈刀叟深深看了了因一眼,渾濁的眼珠裏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神色,似是欣賞,又似是別的什麽。
    他接過葫蘆,再次仰頭喝了一大口,這次吞咽的聲音在寂靜的雨亭中顯得格外清晰。
    “好酒!”
    他讚了一聲,隨即那枚一直拈在指間的黑子“啪”地一聲,穩穩落在棋盤一處關鍵位置上,殺機暗藏。
    他這才繼續之前的話題,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歲月沉澱下的沙啞。
    “當年,老朽自東極磨刀崖而下,一路西行,過中州,入南荒。彼時,你家尊者坐鎮無相金頂,嘿,好大的威風,將整個南荒都視作自家後院。”
    他語速不快,每個字卻都帶著重量:“他萬裏傳音,命老朽限時離開,語氣不容置疑。”
    弈刀叟眼中閃過一絲桀驁的光芒,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年代:“老朽那時,豈是肯低頭服軟之人?心中不服,便是一刀砍了過去。”
    弈刀叟的語氣平淡,但亭內外眾人卻仿佛能感受到那一刀斬出時的決絕與淩厲。
    “不過……”他話鋒一轉,聲音裏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澀意:“一刀換一指。老夫傾盡全力,一刀,隻砍破了他肩上金身一點油皮。”
    抬起自己枯瘦的右手,食指輕輕點出,動作緩慢,卻讓在場所有高手心頭都是一跳:“可他隔著虛空點來的那一指……卻要了老夫大半條命。”
    他搖了搖頭,終是歎道:“金剛境,終究是金剛境啊。若非我那師弟不好惹,嘿……老夫這把老骨頭,怕是早就朽爛在南荒之地,焉能有今日,與你在此亭中對坐弈棋,共飲此酒?”
    了因一直靜靜聽著,麵上雖無波瀾,但握著念珠的手指卻無意識地收緊了些。
    那可是位列上三境的金剛境尊者啊!
    放眼整個五地,都是傳說般的存在,足以讓任何超一流勢力奉為定海神針。
    這弈刀叟能一刀破開金剛境尊者的金身,已是驚世駭俗;而硬接尊者一指不死,簡直可以用駭人聽聞來形容。
    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唾沫,喉間微動,聲音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沙啞:“前輩,貧僧曾聽聞,您與坐鎮東極刀閣的那位……乃是同出一門的師兄弟?”
    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弈刀叟的神色,才繼續小心翼翼地問道:“卻不知,那位閣主……如今是何等境界了?”
    “他?”弈刀叟挑了挑眉,臉上掠過一絲複雜難明的神色,似是追憶,又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嘿,兩百年未見,他如今到了何種地步,老朽也猜不透了。”
    他摩挲著手中的棋子,語氣變得有些悠遠:“雖說我二人理念不合,但老夫不得不承認,我那師弟……確是天縱奇才,非常理所能度之。”
    雨聲淅瀝,亭中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弈刀叟緩緩道:“這麽說吧,若你家那位尊者要殺我,傾力之下,大約需要兩指。”
    這話一出,連始終靜立亭外的空生方丈都不由微微動容。
    “但若是我那師弟要殺尊者...”弈刀叟的聲音陡然轉冷:“可能,隻需一刀。”
    兩指?一刀?
    了因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弈刀叟對自己的實力到底有多自信,才敢斷言自己能硬抗金剛境尊者兩指?
    又憑什麽認定,堂堂金剛境尊者,竟扛不住他師弟的一刀?
    他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片刻後,了因強行穩了穩心神,才又試探著開口:“前輩,貧僧鬥膽再問一句……若將您那位師弟,與坐鎮西漠大須彌山,被譽為‘佛光普照,神威無量’的那位神威佛主相比……孰強孰弱?”
    弈刀叟正拈起一枚黑子,聞言動作微微一頓,隨即“啪”一聲脆響,將棋子落在棋盤一角,截斷了一片白棋的大龍之勢。
    他這才悠悠抬起眼皮,目光仿佛穿透了雨幕,望向了極西之地,語氣帶著一種超然物外的平靜:“整個五地,上三境的強者,滿打滿算,也不過十指之數。西漠那位佛主,佛法精深,金身不壞,一身修為通天徹地,或許能在此列中排進前五。”
    他頓了頓,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但我那師弟……若真要論個高低,絕對能闖進前三。”
    了因心中劇震,下意識地點頭。
    刀閣被譽為刀道聖地,乃是五地公認。
    那位閣主懸刀不出,枯坐東極峰頂數十載,未曾再履江湖,可即便如此,強如大須彌寺,也要被穩壓一頭,便可想見那位閣主的威懾力何等恐怖。
    棋局繼續,黑白子交錯落下,雨打亭簷的聲音成了最好的背景。
    因借著這難得的氛圍,又小心翼翼地八卦起許多塵封舊事。
    他這才知曉,原來中州那被譽為“玄黃天都”的大周皇朝,其上代國師,一位修為深不可測的老怪物,就曾與眼前的弈刀叟激戰過九天九夜。
    那一戰的最終結果,卻是眼前這位前輩還有餘力一刀劈開南荒之水,而那位顯赫一時的國師,竟在半年後便黯然坐化。
    更令了因咋舌的是,弈刀叟還曾一度想上論劍宗,與天下劍修論一論“刀劍孰高”。
    結果人還未至山門,便被山中壓息池旁,一位垂釣的怪物,以池中蘊養的萬道劍氣遙遙逼退,連山門都未能踏入。
    亭外雨聲漸密,亭內棋局與談話交織,了因隻覺得今日所聞,
    遠超他過去的認知,心中波瀾起伏,難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