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弈刀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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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外,雨勢雖歇,但天地仍籠在一片氤氳水汽之中。
    了鐸等人與空苦首座、空生方丈站在稍遠處的廊下,目光始終未離那座小小的石亭。
    眾多大無相寺弟子更是屏息靜氣,遠遠望著,不敢發出絲毫聲響,唯恐驚擾了亭中對弈的二人。
    “已是一日一夜了……”了鐸佛子輕聲低語,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慮:“了因他……竟能與那位前輩對弈如此之久?”
    空苦首座麵色凝重,微微頷首:“他雖自謙於弈棋一道隻是略有涉獵,但既敢將此道與醫廚二藝並列,想來絕非等閑。”
    幾位長老聞言,皆不自覺頷首稱是。
    他們看著亭中那一老一少的身影,看著他們或沉思,或落子,聽著偶爾隨風飄來的零星話語,
    隻覺得那小小的石亭,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時間在沉寂與落子聲中緩緩流逝,每一刻都顯得格外漫長。
    終於,在東方既白,晨曦微露之時,亭中的弈刀叟拈著一枚黑子,懸在棋盤之上,卻久久未能落下。
    他凝視著縱橫交錯的棋枰,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每一寸棋路都剖析殆盡。
    良久,他方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沙啞與歎服:“弈刀之道,講究製敵於先,料敵機先。老夫弈棋如弈刀,自認落子之前,已算盡後續十數步之先機。”
    他頓了頓,抬眼看了看了因:“甚至不惜多次出言,擾亂你的心緒……沒想到,算盡種種,最終還是敗在了你這小和尚手裏。”
    他抬起眼,目光如兩道實質的冷電,直直射向了因,那目光中不再有之前的審視與壓迫,反而帶著一種發現璞玉的奇異光彩:“小和尚,你……可想學老夫的‘弈刀術’?”
    這話如同驚雷,在眾人耳邊炸響。
    了鐸、了安佛子與空苦首座瞳孔驟縮,眾弟子更是嘩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弈刀叟竟欲傳藝?傳予大無相寺的弟子?
    空苦首座更是麵色大變,再也按捺不住,一步踏出,便要開口阻止:“前輩!了因乃我寺……”
    然而,一直靜立如鬆的空生方丈,卻在此刻微微抬手,一道柔和卻不容置疑的氣機悄然拂過,止住了空苦首座的步伐。
    空生方丈並未回頭,他的目光依舊望著涼亭方向,但那雙深邃如海的眼中,此刻卻清晰地映出了因的身影,那目光深處藏著一絲難以描述的複雜情緒。
    弈刀叟仿佛並未在意亭外的細微動靜,他的目光依舊鎖定在了因身。
    了因也是麵露怔然,顯然也極為意外,他嘴唇微動,似乎有婉拒之意。
    弈刀叟見狀,不待他開口,便繼續說道:“老夫這弈刀之術,雖不敢說冠絕古今,卻也自成一格,重算、重勢、重先機,與尋常刀法大不相同,確是難學難精,不過,以你之悟性與心性,學之不難。”
    他的語氣帶著傲然,也帶著一絲循循善誘:“不瞞你說,就連我那眼高於頂的師弟,當年見了我的弈刀術,也曾親口說了一聲‘佩服’。老夫未能踏入上三境,非是刀道不精,實乃自身天資所限,你若習得我這弈刀之術,未必不能憑此踏入上三境,屹立五地絕頂之列!”
    “前輩!”了因剛剛開口,便被弈刀叟揮手打斷。
    “老夫知道你要說什麽。先聽老夫說完。”
    他目光灼灼,聲音壓低了幾分,卻更顯鄭重:“老夫此生,至今隻收過一位弟子。你若點頭,便是第二位,也是關門弟子。”
    他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屆時,老夫那位師弟,便是你的師叔。有他做你的靠山,嘿嘿,五地之內,老夫敢說,再無人敢動你分毫。”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視線似是不經意地掃過亭外神色各異的眾僧,最終落回了因清澈卻帶著困惑的眼眸上,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暗示:“而且,你若成了我的徒弟,我那師弟……便有足夠的理由,將你從這佛門……”
    他刻意停頓,仿佛在斟酌用詞,最終緩緩吐出:“……這灘深濁泥淖中,徹底拔出。不必再陷身其中,徒惹一身塵垢是非。”
    了因聞言,眉頭不自覺地微微蹙起。
    他實在不明白這弈刀叟為何要用‘泥潭’來形容佛門,這讓他心生不解,甚至有一絲本能的‘不悅’。
    了因略一沉吟,搖頭道:“前輩厚愛,貧僧感懷於心。隻是……方才對弈,從前輩的棋路之中,貧僧已窺得三分弈刀術的影子。”
    他微微停頓,組織著語言,試圖更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算盡招式變化,算盡氣機流轉,乃至算盡萬物生克……前輩的弈刀術,似乎連人心起伏、情緒波動,也要一並納入算計之中。此法固然精妙絕倫,威力無窮,但……”
    “事事算計,時時謀定,未免……太累了,小僧……不願如此。”
    弈刀叟聞言,不由得愣住了。
    他設想過對方可能會以忠於佛門、不便改換門庭為由拒絕,也可能以資質愚鈍、不敢玷汙絕學為借口推脫,卻萬萬沒想到,等來的竟是這樣一個……如此純粹,甚至顯得有些“不識好歹”的理由——累?
    隨即,他像是被抽去了部分力氣般,肩膀微微垮下,口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帶著複雜情緒的歎息。
    “嗬……累?竟是這個理由……”
    他搖著頭,語氣裏帶著幾分自嘲,幾分難以置信:“老夫這弈刀術,不知有多少所謂的天才俊傑擠破了頭想學,都被老夫一一趕走。今日老夫破例,主動開口欲收你為徒,竟被你拒絕……而且,這還是老夫生平第一次,聽見有人用‘太累了’這等借口。”
    他話語中的傲氣猶在,卻已摻雜了明顯的落寞與一絲哭笑不得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