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高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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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昭月挺直的身子突然一頓,下意識咬了下唇。
    “陛下?陛下萬安。”
    頭上響起皇後驚喜的聲音,孟昭月趕緊膝行轉身,跪在地上深深叩頭。
    兩道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在頭頂分開。
    一個迎上皇後,坐了主位。
    一個停在了她身後。
    孟昭月睫毛輕輕一顫,便安靜的等著問話。
    “怎麽了這是,竟有人求到皇後跟前了?”
    皇後的聲音仍是輕柔,“許是確有難事。”
    孟昭月深吸了一口氣,想說,但無人問話,不敢回。
    但顯然,謝傾言就沒這個顧慮。
    “哼,正值年關,宮中正是用人之時,想要納銀代役恐怕不可。”
    這聲音裏毫無半點恭敬,甚至還帶著點說教的意味。
    孟昭月的頭扣在手背之上,指節硌著額頭,死死壓著。
    終究還是不行。
    “既如此,先下去吧。”
    “那就聽陛下的。”
    琢磨了許久的事兒,就這樣被貴人三言兩語否了。
    孟昭月深吸著氣,緊緊憋在胸腔,咬牙咽下澀意。
    “陛下娘娘容稟,奴婢十五歲入宮,如今剛歸家一月,家中也已尋了待嫁夫君,又因祖母重病,這才想以納銀代役,還請娘娘準許。”
    按理,皇後掌管後宮,這隻是件小事,格外開恩也無礙。
    偏偏,十年無主的後宮都在太後的授意下,掌握在了謝傾言手中。
    就連皇帝也不過空有其名。
    孟昭月的話音剛落,殿內突然就冷了下來。
    她甚至聽到了有人磨牙的聲音。
    孟昭月下意識咽了下口水,隻看著身下金毯的花紋,細數著心跳聲。
    “宮中侍女雖已出宮,但既已征召入宮,便無擅自請旨出宮的道理。”
    低沉的聲音從她頭上響起,一字字砸進她耳中。
    話音微頓,謝傾言冷哼了一聲,“若人皆如此自私,何來宮規法治?”
    不過就是不許。
    孟昭月閉眼,掩下失落。
    “來人,拖出去,杖十,以儆效尤。”
    無情的聲音接著響起。
    孟昭月甚至能想象出來他視線輕飄飄掃過她的樣子。
    廷杖,是宮中常用的刑罰手段。
    輕者,落下殘疾。
    重者,性命垂危。
    更有甚者,直接喪命。
    他果然無情。
    隻要想想之前那些受了刑罰,在昏睡中死去的宮女太監,她便止不住發抖。
    怔愣間,兩道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片刻,她被拎起,拖拽著往門外走。
    路過謝傾言時,孟昭月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
    眼前人眉眼冷淡,視線輕觸間毫無異常。
    原來,他不是沒認出她,而是不在意。
    宮外那些時而親密時而疏離的行為更像是招貓逗狗,開心時便勾勾手。
    而現在,他有了新的寵物。
    自然不會再因她有分毫觸動。
    本該高高揚起的視野,隨著低頭而落了下來,視線之中,餘光擦過一抹紅。
    不及遠處夕陽晃眼,也不及她眼尾的豔色。
    她的身影消失在殿前時,謝傾言那正紅蟒袍的衣擺微微動了動。
    垂在兩側的袖袍悠地一晃。
    半空之中,清淺的皂莢香,久久不散。
    但很快,縈繞在鼻尖的,便換成了腥甜的血腥氣。
    板子又沉又重,加上行刑者的力氣,每一下都好似要打斷了骨頭。
    孟昭月被按在長凳上,緊咬著手腕上的軟肉,一聲未吭。
    默默聽著、數著,板子打在身上,皮開肉綻的聲音。
    “嘭!”一。
    疼痛直鑽腦仁,孟昭月精致眉眼似染上了死寂的灰白。
    “嘭!”二。
    額角青筋蹦起,霎時鋪滿細密的冷汗,指甲刮過長凳木麵,碎屑成痕。
    ……
    “嘭!”十。
    聲響沒了,隻餘下麻木卻鑽心的疼。
    喉間滾燙的血腥氣一點點咽了下去,衝刷著滿心的冷。
    她就算隻是個物件,七年,也該有點不舍。
    可她總能高估自己。
    貓兒狗兒的,死了傷了又何如。
    “當”的一聲。
    最後一下打過,板子砸落在地。
    額間的汗水好似也被一同砸落,流進眼睛,火辣辣的疼。
    孟昭月一點點鬆開牙勁兒。
    將牙從手腕上撕扯下來,咽下啃來的血肉,嘴角抻了抻。
    想笑,卻實在沒力氣。
    甚至連眼都睜不開。
    “千歲,人暈了。”
    “抬回去。”
    模糊間,她隻覺得落入滾燙的深淵。
    深坑之下,火焰焚身,烈火烘炙。
    牆壁上皆是燒得滾燙的石頭,無論她怎麽爬,手腳被燙下一層皮,卻隻能一遍遍滾落。
    周身被燙著、燒著,開不了口,躲不開身。
    “祖……母。”
    她想祖母了。
    幹啞的聲音脫口時好像一柄長刀劃破了嗓子。
    疼得她在夢中都皺著眉。
    “為何還不醒?”
    “她身子本就弱,這……恐怕熬不過去。”
    昏睡中,孟昭月好似聽到誰在說話。
    是她不行了?
    好吧。
    倒是沒想到走到了祖母前頭。
    要是能瞞著祖母就好了。
    深深喘了一口氣,孟昭月覺得好累。
    可是突然有人在她唇上點了些水。
    她剛好有些渴,舌尖不自覺伸了伸。
    清甜可口,可是越喝越鹹。
    “唔……”
    “醒醒好不好?”
    到底誰在說話,聲音啞得聽不出來。
    她也不太想聽。
    女醫說她恐有早衰,十年無礙,如今挨了板子,說不定又要折壽了。
    隻是不知,她那賣身錢,祖母能不能發現。
    如果她回不去,至少祖母有了傍身錢,不至於受苛待。
    人這一生,本該風雨兼程,波瀾壯闊。
    可她的一生,前十五年溫飽無憂,清貧卻安樂。後十年為奴,卑微艱辛,壓抑中謹慎求生。
    好不容易盼來的新生也戛然而止。
    可悲可歎。
    “……病患毫無求生意誌,高燒不退,藥灌不進,藥神仙難救。”
    “……”
    孟昭月眉心始終蹙著。
    難救就不要救了。
    她最不喜為難別人了。
    何況如此也沒什麽不好,她就要見到爹爹了。
    爹爹會把她抱在懷裏,哄著她睡。
    她不會再冷到發抖,也不會再受人欺辱。
    眼角潮氣凝成淚珠,下一瞬就被人輕輕撚走。
    孟昭月哼喘出半口熱氣,頗為安詳地讓意識再次陷入黑暗。
    渾身血液似被烤幹,連著眼淚一起。
    那滴淚,大概是孟昭月此生最後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