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回家

字數:5696   加入書籤

A+A-


    戰場在身後,他卻帶著一身血腥。
    玄色勁裝洇成墨一般的深沉,血液不斷匯集,從胸前背後往下……
    流淌著染了身下白馬滿身的紅。
    可謝傾言不敢停,已經疼到失去知覺的雙腿隻狠狠夾著馬腹。
    被利刃穿透的手臂緊緊攥著韁繩。
    憑借著慣性讓身子穩穩的,一下下落在馬鞍上。
    一炷香後,他甚至無法勒停馬匹,身子一歪,狠狠砸向草地。
    “主子!”
    吳周飛撲,接住他飛滾了好遠才停。
    隻是這時,謝傾言臉色如紙人般蒼白,眼皮無力耷拉著,口中喃喃。
    “救……她。”
    “主子,你醒醒,堅持一下主子,宋老來了,你堅持一下主子。”
    “宋老!!”
    吳周聲嘶力竭的聲音穿透了不遠處的馬車。
    吳商一手拎著藥箱,一手拎著宋老飛快往前奔。
    見到謝傾言時,腿軟的跪在了他們身前。
    宋老本就凝重的臉色如今更黑了。
    翻出藥箱裏壓底兒的朝元丹,先喂了他兩顆。
    胸前和背後的傷,深已見骨,外翻的皮肉被血泡得厚腫。
    一碗碗烈酒,一層層的金瘡藥……
    遇到止不了血的傷隻能用烙鐵燙。
    疼痛使人清醒。
    謝傾言被疼醒後便一直睜著眼,直愣愣看著天空。
    湛藍如洗,白雲朵朵纏繞……
    而他眼裏通紅,似流下了血淚。
    傷口太多,麻沸散甚至不夠用。
    他嘴角微微一動,舌尖勾著抹血紅,“直接來。”
    一針一針刺在皮膚上,謝傾言青筋暴起,咬牙咽下悶哼。
    直到手腕、大腿上的傷全部包紮結束,他都沒出一聲。
    隻是看著擦汗的宋老,嗓音沙啞低沉,問得小心。
    “祖母……如何了?”
    宋老頓住了,擰著眉,半晌才回,“還能挺一挺……”
    失血過多,謝傾言現在渾身發冷,腦子發懵。
    但宋老的話實在有些不清晰,他啞著嗓子又問了一遍。
    “什麽?”
    宋老煩躁地一搖頭,“我用老參吊著一口氣,可能也就兩個時辰的事兒了。”
    謝傾言眸子狠狠一顫,雙手緊緊一攥。
    剛止住的血霎時被崩開,潔白的絹布被洇成血紅。
    “回京。”
    他如今這身子若是騎馬往回趕,說不清會跟孟老太太誰先走。
    可眾人看著他這模樣,竟然無一人敢勸。
    唯一的馬車內,宋老一人帶著兩個瀕死的人,作為大夫,實在是恥辱。
    所以一路上,拚命給他倆吊著氣。
    盡管謝傾言上了馬車就開始昏迷,口中也被他塞了兩塊老參。
    難的是,他身上的傷實在是多,本就身中奇毒,高熱起來時冷時熱。
    難熬又傷人。
    而他的熱度可能烤到了孟老太太。
    她突然幽幽睜開眼,昏暗的眸子看向宋老,竟笑著點了個頭。
    宋老看著她眼底的鉛灰,狠狠一閉眼。
    ……
    清早出門的一行人,天色擦黑了才回。
    孟昭月裹著一件淺色厚實的披風,一直坐在暖閣門口。
    ——蟬兒能接受的,最遠的地方。
    兵荒馬亂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時,她心口狠狠一顫。
    隨後不顧蟬兒阻攔,往前院狂奔。
    跌跌撞撞地跑著,不管不顧。
    身上的疼沒有心口的酸來得真切,她不知為何拚了命地搶著時間。
    隻知道她一步也不能慢。
    祖母一定有了消息。
    “呼!”
    快點,再快點!
    孟昭月咽著口水,把嗓子裏攆上來的灼熱往下壓了壓。
    正欲拐過長廊時,突然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像是給整個世界暫停了的魔音。
    “要通知孟家……準備後事了。”
    ……
    他在說什麽?
    孟昭月腳步戛然而止,甚至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要給誰準備後事?
    哪個孟家?
    她們孟家?
    無數個問題充斥著大腦,孟昭月一時間呆滯住了。
    不對!
    不可能!
    祖母好好在家呢!
    肯定不是她,一定不是她。
    孟昭月咽了下口水,腳步欲要向前,又有些膽怯。
    睫毛瘋狂顫抖後吸了吸鼻尖,對,祖母一定還好好的。
    “孟娘子?”
    蟬兒晚了一步,眼睜睜看著她進了回廊,忙追了過來。
    可眼前那個會柔柔笑的人似乎靈魂不在,隻剩下了軀殼。
    她用力揮了揮,將人扶在懷中,拍了拍她隻剩骨架的後背。
    “孟娘子你喘口氣,孟娘子?”
    她的聲音不自覺大了些,驚動了偏房裏的人。
    吳商率先出來,見到她時猛地跪下,深叩了個頭。
    卻不言語。
    孟昭月剛喘過氣,視線空落落擦過他,再次抬了腳。
    推門看過去,榻邊站著的一人,榻上躺著一人。
    榻上的人身上穿著她眼熟的素色花襖,露出的手腕上是快要露骨的勒痕。
    這時,榻邊的人微微讓了兩步,露出榻上之人的全部麵容。
    她的祖母,麵容安詳,發絲微微淩亂,但抹額整齊,並無不雅之處。
    要說最大的不雅,就是她放在腹部的雙手,露出了手腕。
    那裏血液凝固,不潔,紫黑如泥土。
    孟昭月睫毛瘋狂顫了顫,邁開的腳步幾次跨不過門檻。
    身後人壓抑的哭聲響在她耳邊,讓她緊攥了下拳。
    指甲刺入手心時,腳步終於邁過了門檻。
    一步步,走向榻邊。
    跪了下去。
    膝蓋著地時,孟昭月將手輕輕放在榻上,離她祖母還有一點距離。
    輕輕喚了一聲,“祖母?”
    無人回應。
    “祖母,是我啊。”
    孟昭月的聲音又輕了輕。
    好似她平日裏喚祖母用藥的輕柔。
    “我是月丫頭……祖母?”
    祖母定是生氣了。
    氣她剛回家不過短短幾天就又離開。
    氣她過年都不知道回家看看她老人家。
    孟昭月顫抖著睫毛,視線不知該落在何處似的晃了晃,最終落在她緊閉的雙眼上。
    許久,她又咽了咽口水,再次輕聲。
    “您別氣了祖母,我回來,以後都不走了,祖母?”
    一直得不到回應,孟昭月聲音大了些,手也不自覺放在她手臂上搖了搖。
    觸手冰涼,也不再柔軟。
    嚇得她瞬間抬起了手,呼吸僵住。
    “祖,祖母你別嚇月丫頭,我來接你了,我們回家好不好?祖母?”
    滯澀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孟昭月甚至在這小小的偏房中聽到了回聲。
    可榻上的人還是一動不動。
    眼中潮氣終於還是聚在一起,滾落到了嘴邊。
    滿嘴的鹹澀,出口的話都含糊著。
    “祖母……醒醒啊祖母,我,阿月求您了,您醒醒啊!”